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陌陌718】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穷途浮罗三生尽》临清罗 她是只小青蛇,没想到这样都能和伏羲氏族后人攀上关系。 关键词:前世今生,永生永世。 小青蛇遇上从前的旧情人,然后慢慢沦陷的故事。 讲述了伏羲氏后人,与佛祖座下弟子—— 一个小和尚的几世情缘。 注:男主不是和尚哦,只是前生是小和尚,这一段并不多。 其实就是个单纯的仙侠故事。 女主身份多重。 求关注求支持!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仙侠 作品风格:轻松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67061字 第1章 前因一 白雾缭绕间,忽现一道金光,隐约走来两人,上前的,是一年轻女子,身姿娉婷,顾盼生姿,眉目流转间,竟生造出几分勾魂夺魄的魅惑。与妖的艳丽张扬不同,她的一颦一笑,显得端庄自然,眼尾轻轻上挑,却丝毫没有一丝媚俗,衣着虽不繁复华丽,仅一身粉衣外衫,却诉说着不动声色的清丽和华贵。这通身一派贵人之气,倒叫这女子眉心之间的贵气冲淡,这厮的矜贵,倒还真是叫人惯出来的。且不说她在这上界来去自如,即便是一时玩心大起,非得要去那人界逛逛,也不是不可,何况落到众仙眼里,因她素爱玩闹,这也是常事。 稍落后于她的,是一白发老翁。他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那座汉白玉石雕桥,不出须臾,便在桥边没了踪影。 成群的仙鹤飞过苍穹,激起层层流云,仙鹤所过之处,皆因足上系的一串银铃,羽翅在高空中扑扇,足下却响起一阵闲适孤寡的乐音。 流动的乐音让人心生和宁,却好似人界的竹箫声,悄怆悠长,声声入耳,推开了浮云。 二人就在石台下喝酒,正到兴起处,那白毛老头突然唤了一句,“缘镜仙子。” 女子抬起微眯的眼眸,用手撑着头,低笑道,“本宫今日……有些乏,白毛老倌儿,你今日,倒是喝得有几分醉意,瞅瞅,你可不知,本宫想你那几罐珍贵宝贝儿想得紧,你说说,是不是,拿出来让本宫尝尝鲜。” 老头捋一捋胡子,笑道,“仙子爱酒,老夫,岂有不给的道理。” 女子摆手,起身欲离去,到底喝得还是有些多,抬起步来也是晕晕乎乎,前一脚后一脚,身形摇摇晃晃,嘴上却仍是止不住调笑声,“老倌儿你懂本宫,青丘山上那只狐狸,倒是最会酿酒。还有,多少日子没去扶弦小弟那儿了,赶明儿去转转。” 且说缘镜仙子喝了某位上仙的一罐酒,又去人界看了一出折子戏,这前后一个来回,却不见了踪影。 都传这个缘镜仙子,因偷看了天帝之子邑轻殿下沐浴,却没成想啊,殿下善心大发,竟赏了她一个仙子之位,谁也不知这仙子的来历,奈何殿下亲自封赏,一时之间,竟都来朝贺。到底是殿下看上的人,是何来历不打紧,殿下喜欢才是。 还有仙娥口传,这姑娘本是镜中的一缕枯魂,却不知如何从镜中走了出来,哪知正好撞见殿下沐浴的寝宫,殿下非但没生气,却还为她赐名缘镜,赐她一宫之主的正位,乃是偏居镜鸾殿的正主。 这般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却能有如此之待遇,仙娥们虽不信她有狐媚子的妖术,但能使他们殿下做到这般的人,定然不是简单角色。 头两天还有仙女仙娥来殿前苦闹,诉说自己的肝肠寸断,皆是为了殿下,哪知,只是被底下的守卫一顿打发。 眼见着朝思暮念的主儿连面都不肯见自己一面,众痴女聚在一起诉说同病相怜之苦,不免心生怨恨。 这时候却见一粉衣少女从身边路过,衣裳弄得脏兮兮的,脸上也全是灰土,一众女眷先后掩了口鼻,看向女子的目光不免落下了几分探究,不知这位又是谁?估计,也是新来的仙儿,不过这小姑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是来找殿下的麻烦的吧? 她们哪里知道这小姑娘就是那位惹她们烦心的主儿,有小仙还凑到她跟前套近乎。 这群宫娥未免太痴情,缘镜顿觉没劲儿,转头就去往魔界,找那个扶弦小弟喝酒去了。 没想到刚到宫外就有个貌美女子挡在她跟前,眉眼间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缘镜识得她,小侍女名唤尧姬,在魔君扶弦身边,格外不同些。算不上是他的红粉知己,但却格外亲近。 就是不知道她特意出现在她跟前,是为了什么。 尧姬给了她一面镜子,镜子里仿佛有水流动,再细看时,倒是出现了一个宫殿,果然人间富贵盛景,当中一男子正凭栏静望,不出片刻,却又转换了地方,入眼处,一片残垣废墟。 “宫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能想到什么?”缘镜嗤笑了一声,“痴儿,你待要我如何,真是糊涂。哼哼,本宫乏了,今日,便不奉陪了。” “你当真不记得?” 缘镜回头,“我要记得什么?你这小婢,真是奇怪。” 缘镜一向潇洒快活,可今日,偏有人要斩断她这逍遥快活的日子。 便觉没劲,甩开那小婢,移步进了宫殿,她喝酒,他从来都作陪。 扶弦是魔族的君上,仙魔之间,虽说大大小小的争夺不断,却一直相安无事。至于这扶弦小弟,据说,是她当年救下的一名小小少年,如今小少年却荣登魔界正主,他的真身,乃是有世间第一美男之称的鬽妖,鬽妖一族,妖界,却游历三重六界。 扶着一娇柔女婢的酥肩,唇上一点朱红,媚眼风流。这般好的美人坯子,顾盼间,正是在沉溺温柔乡。 “美人在怀,扶弦小弟好福气,看来阿姐来得真不是时候。” 缘镜低眉浅笑道,“怕是打搅了小弟的好事。” 这话说的却不让人恼,知道她说的是笑言,何况这厮也一向逍遥闲散惯了。 “阿姐知道我好福气,怪我生的过分艳丽了,这天下的女子啊,可都是我的红粉知己呢。” 扶弦风流成性,这也是鬽妖一族的祖训,风流韵事不断,自然为人津津乐道。 却没想,扶弦手一抖,杯子的酒洒在袖口上,“那你……”踌躇再三,他终于开口,“想起什么来了吗?” 缘镜低笑一声,面色带上几分讥讽之色,“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质问于我,我待要问问你,我应该想起什么来?” “扶弦啊,本宫今日,是来找你喝酒的。你又何必来招我?” 扶弦替她倒酒,酒过三巡,她面上略有些薄醉。且看她微醺的面颊,便知她已醉上几分。 扶弦抬臂遣了婢子下去,低笑道,“我自知阿姐好酒量,不过依今日之喝法,必是遇上了什么闹心的事了。” “都说你心思通透,我今日见了,倒也说得半分不假。” 若要问她有什么本事,虽占着镜鸾殿宫主之位,术法却习得不深,且皆是由天上那位殿下亲自所教。 缘镜侧目,眯起狭长的美眸,心下却无了思量。且说那日她撞见那位殿下在宫内沐浴更衣,本该回避,却不料被那人叫住。 如那些婢子所说,她原是铜镜内的一缕孤魂,却不知究竟是天界的风水太好,还是她命中自有这造化和运气,她却总能感觉到从铜镜之外传来至纯精魂之气,她虽无意识,那股热源却寻着她的栖身之所,很快就被吸收进她的体内,这一去一来,重复了不知多长时间,她这才得以聚拢了魂魄,不过甚是虚弱,待她睁眼,瞧见镜外的光景,却瞧见了一美男子,容貌端庄,面目和善,眉似远山,目若星辰。 他一身锦衣,目光深邃地看着镜内,她那时心口一惊,只觉得这人的眼神仿佛穿过这镜子,看到她心里头去了。 自那日起,她每日都能看到那个男子,他时常静默不语,撑起下巴,五指欣长,白皙的面容却好似一块质量上乘的温玉。 他自然是看不到她的,而她透过那枚镜子,却能看到镜外的事物,很显然,这是间格局繁华的卧房,而这房子的主人,应该就是这个男子。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很长时间,她也不知道是多久,镜中的日子过得很快,她只知道,自己每天能看到他就足够了,因为,每见一次,就知一天过去了。 直至一日,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亘长的梦,浑身都是暖意,那股清醒的意识,也越来越强烈了。 她从镜中走出来,第一次从镜外看到自己的身体,映照在镜中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肤色白皙,秀丽端庄,鼻梁骨高挺,生着一对笑眼,身上套着一件合身的月牙白襦裙。 她顺着长廊走到尽头,这繁华的宫殿却冷清得很。 尽头有一间厢房,她下意识地推开那扇门,却在水雾缭绕中,见到一个半裸着身子的男子。 木桶中的那男子却低笑着,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暗藏欢喜,“你终于醒了。” 从那日起,她便唤作缘镜。 没想到竟这会儿功夫,自己也出了神,缘镜伸了伸懒腰,忍住呵欠。 自然,木桶中这人就是天界的邑卿殿下,天帝长子,只可惜,她那时愚钝,从镜中苏醒,也耗费了大量心神,如今的她,看不清真身,对外界之事更是知之甚少,费了殿下不少心力。 也教了她不少法术,奈何缘镜的性子本是顽劣,小打小闹,却总叫她上不了心。何况她才从镜中恢复了自由身,自然更爱玩闹,身为镜鸾殿的掌宫仙子,却时常和婢子宫娥们在天界各大风光旖旎之地厮混,叫底下的那些上仙参了不少折子,让殿下颇是头疼。 术法不精,别的学得倒快。人家仙子喝琼浆玉露,镜鸾殿那位,却偏偏格外不同,最爱在人间架火烤鸡,烟熏火燎,一身灰土,吃得却津津有味。 还爱去人界的烟花之地,歌姬舞妓,美人在怀,把酒言欢,留下了不少风流小哥的名头。 据说,还和魔界的君上成了拜把子兄弟。 魔君识破她的真身之后,却偏将她拜为上卿,好酒好肉伺候,让人甚是眼红呐。 哼哼,听到这些不找边际的谣言,缘镜竟不知该说那些人什么好。 其实戳破顶儿了,哪有那么神乎其神,她不过是一日在人间看一出折子戏,却遇见一个似笑非笑的美男,他那一笑,她便知他不是常人,八成是附近的妖怪。她只是嗤笑了一声,摇摇头,估计是这妖怪看她资历浅,便想讹她一讹,可她出门,身上偏偏不爱带东西,所以呐,他要的宝贝,自己肯定是没有的。哪知那人那么不识趣,出了市集,也跟着她。 缘镜正要说出自己的名号恐吓他一番,要知道自己虽然没点儿真本事,但那名号说出去还是响当当的,如果能让他知难而退,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哪知道他却突然开口道,“姑娘,在下看你气色不太好,我府上正好有两罐千年的好酒,不知姑娘可否……” 咦?好酒?如此甚好。缘镜笑眯着眼应承了下来。 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人家回去喝了两杯酒,才知道他是魔界的君上。 原来早就摸清了她的喜好,知道她嗜酒如命,和天上那个白胡子老头喝酒也千杯不倒,更是数次三番向各路仙子讨要,论陈酿酒香,要数百花仙子酿的琼浆玉液最好。 所以,她和那魔君的结识,只是因为两罐好酒而已。 且说最近缘镜遇上了一桩怪事,她在宫中的时辰其实并不多,一多半时候,她都在各处游玩。就连九天玄女娘娘都被她弄得哭笑不得,玄女娘娘本是一白发老妪,皆因在人界的地位德高望重,香火不断,为了维持德隆威仪,这才总是以老妪的形象面向世人,也只有在兴致欢愉时,才肯恢复年轻貌美。 缘镜爱说笑,常去看望玄女娘娘,只因玄女娘娘的宫内有颇多新鲜的玩意儿,都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 玄女的宫内算不上冷清,但这千百年间,也再没有像缘镜那样放肆开怀的笑声。她的热闹,驱赶了这天界日益繁复与无趣的时日。 至于其他时候,缘镜也是在各仙子的宫殿里游玩嬉戏。 君上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天界一派热闹的景象。 三界之内外各路神仙,妖怪都前来祝贺,因和魔界的关系有所缓和,魔君也派遣了一众大将前来祝贺。 魔界里妖艳的美人比起天界的也丝毫不逊色,红唇黑袍,银发黑发,姿容艳丽不衰。这般的张扬而美艳,直叫那些上仙看直了眼。 缘镜也乐得清闲,忙里偷闲时,和魔界那些妹妹玩闹了会儿,美人们到底是第一次上天界,自然稀奇,缘镜问候了扶弦小弟近来的生活,知道他有美人滋润得乐不思蜀,随口感叹了两声,这才施施然回了镜鸾殿。 大婚当日,缘镜也在大殿之内见到了新娘子,据说是西海龙王之嫡孙女,三界之内有名的美人儿。 美人轻启朱唇,凤冠霞帔,景缎华贵,眉眼间的娇媚纤柔让人心软。 若说这上界她人缘不好,那倒也不尽然。可,比如,再比如面前这个挡住她去路的临胥上神,临胥上神着实不待见她,梵音也懒得应付,眉梢轻扬,喝了那杯酒,一滴不漏。 临胥淡笑,仙子好酒量。 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神仙,梵音没放在心上,懒懒地踩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开新文啦,求留言求关注~ 第2章 前因贰 “殿下。” 这大半夜的,新婚之夜不睡觉,来她这小寒舍,是个啥意思? “我和她退婚了。” 这也行?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你说呢?缘镜不会看不出来,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等等,殿下,你……唔……”被堵住了唇舌,将她打横抱起,弯唇低笑,“我等着这一天,真是等了太长时间了。” 新婚之夜,他不上新娘子的床,为什么爬到她床上来了? 眼眸清明,哪里有半分喝醉的模样? 衣衫褪尽,露出白皙小巧的锁骨,唇舌移到柔软敏感的腹部,惊起一阵惊颤,微弓着光裸的背部。 大口喘息,伴随着胸口的起伏,让某人的眸光更加不善。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乘着脑目还有些清明,缘镜赶紧推开这个帝君,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喝醉了才来错了地儿,还是因为其他的缘由,总之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小镜子,本宫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本宫如此纵容你,许你这一世长安,你如何还能推却?。” “殿下,我一个小仙,实在不愿意惹怒人家中宫娘娘,殿下要是使我陷入如此为难的境地,我倒不如,下界去。” 她倒多的是落脚的地方,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还平白落个不好听的名声。就是不知道殿下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喜庆的大婚之日,普天同庆,他的脑子怎么一下子变得稀里糊涂了? “咳咳,可是本宫,对你是情有独钟啊。” “额……殿下,您的红粉知己千千万,您几时,看上我了?” “喜欢得紧,本宫会对你好的,怎么样,小徒弟?” “对我有什么好处?” …… “若是跟了本宫,这些都归你,怎么样?” 缘镜看了一眼后面的玉盘珍羞,没骨气地笑了“……成交。” 谁叫酒这种东西嘛……是她的最爱,她馋得紧。 一颗凉凉的东西,应该是珠子,珠圆玉润的,却有股子腥味儿,她最烦的就是这种味道,即便由他嘴对嘴喂着。 “你喂到我嘴里的是什么?” “美容养颜的丹药。” 虽然有点儿怪异,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第二日,缘镜去往雪女的住处。 冰天雪地里,躺着一大一小两个小黑影,走近一看,原来是两只黑猫。都说黑猫通灵性,梵音眼珠子一动,心下有些动容。 “哎,这俩小畜生怎生还会开口说话,想来没死透,还有些修为。” “留你们在这儿也是落个死字,不如,跟我回去如何?” “呐,我是天上的缘镜仙子,住在镜鸾殿,保证你们衣食无忧,肯定不会受冻。怎么样?” 这两只黑猫唤作毓菁和晋伶。 “你们便在这宫里谋个差事吧。哎,别谢本宫,本宫不过是缺个扫地和抹桌子的。你们平日里不要随处走动,不然,本宫可保不了你们。” 自此,这两只黑猫便成了宫内的小侍童,称她为主子。 “宫主又打着仙子的名头四处,但愿不要惹祸才好。” “不过这黑猫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宫主一时心性,到时候惹怒了某些上仙可不好。” “黑猫不是好兆头,嗯?几时本宫要做什么事,还需要向你们请示了?嗯,是不是,我说的话都不管用了?” 缘镜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神情慵懒,黑猫便留下了。 午睡过后,梵音听到偏殿内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几个宫娥聚在一起聊天。 她原是手捧酒瓶子,喝醉后睡着了,维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此时难免腰酸背痛,这时听她们讲得正在兴头上,便搁了酒瓶子,轻手轻脚地朝她们走过去。 “啊呀,仙子你可真是吓死我们了。” 梵音撇撇嘴,“你们不干活,在这儿聊什么呢?” “禁曲?” “是啊,这曲唤作梵音,本是西天传过来的。哪知,西天有个小和尚听了这曲,竟得了魔怔,犯了色戒,佛门中人这才了禁令。” “听说唱这曲的,是个姑娘。” 有个宫娥摆了摆手,“行了,小宫娥,又和仙子在这说什么呢?” “这禁曲虽被禁了,可还是传得很广呢。” “对啊对啊,我上一次都听到帝君在竹林里唱曲,不知道是不是这首曲子?” 缘镜有些好奇,“帝君还唱曲?” 旁边有个小宫娥把方才的小宫娥推了一把,嬉笑道,“你可不要胡说,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呢,小心帝君找上你的麻烦啊。” “仙子,还有句口诀呢,叫什么,啊对,梵界之音,蛊惑人心。” 缘镜知道她们不和自己生分,便嬉笑着下界去了。 她默念道,梵界之音,蛊惑人心。有趣,有趣至极。 扶弦正执杯喝酒,没想到,一抬眼,就看了素衫的缘镜。 “阿姐有一段日子没过来了,是在天上乐不思蜀了吗?” 缘镜没注意到他紧握的手指。 只走上前,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回答得懒散,“本宫今日没心情和你绕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个痛快人,我一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分明清楚我的意思,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辜负过谁的心意。” “阿姐今日要与你不醉不归。” “叫底下的舞妓上来吧,温柔乡,帝王冢。有些日子没去人间看小楼里的众位美人了,甚是想念,本宫今日,要好好歇歇。” “阿姐不回去好好陪陪天上那位帝君吗?” “不了,我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这一不小心逾越了呀,就是惹上了些不该惹的麻烦,哎呀呀,本宫甚是烦心呐。” “阿姐哪里是一脸烦心的表情,分明就是乐不思蜀了,肯定偷着乐呢。” 缘镜也不恼,只伸手扶额,挑眉低笑了一声,打趣道,“有趣,本宫是觉得那位帝君殿下皮相生得世间罕见,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如此说来,本宫确实不亏咯,如此啊,甚好甚好,还是扶弦知道阿姐,甚得阿姐的心呐。” 缘镜一日在小花园里看到一团白色的毛球。 “这只小白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回仙子,这是白泽兽。” “白泽兽?” “对啊,是嬛禤阁主养的,听说是上古神兽呢。” 梵音看了仙娥一眼,“上古神兽,怎么会在这里呢?” “阁主可娇宠宝贝着呢,这小东西平日里就喜欢和人嬉闹,性子乖张,仙子莫怕,他不伤人的。” 这块头可不小了好吗? 小白兽走到梵音跟前,懒懒地蹭着她的脚。即便是隔着一层布料,她也能感觉到那股毛茸茸的温暖。 眸子湿漉漉的,水润的黑,如墨一般。 看起来很喜欢她啊。缘镜难得有耐心地蹲下来,白泽兽眉眼弯弯,欢喜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看你这么乖,不如,我叫你乖宝怎么样?” 白泽兽显然很喜欢这个称呼,又蹭了她两下。 “缘镜仙子,魔君不在殿内。” “再去请。” 缘镜反复踱步,思忖着对策,又似乎觉得考量得不对,应是她缺乏思虑才酿成的这祸端。 “你这样,我看着真没意思。” 一阵琳琅般的笑声,一听就是女子的,从石山后走出来。 缘镜识得这女子,她是扶弦手下的掌事,对缘镜还算恭敬,只有一桩,缘镜似乎总觉得,这女子每次看向她的目光里都有几分格外不同的意味。 她的名字,唤作尧姬。 每一次倒酒,她总是候在一边,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缘镜分明晓得,事实远非这样简单。 她恐怕,这个尧姬对她,早就是来者不善。 若是平常,她断断不会理会这女子,然而今日既然落到这般地步,要脱身,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偏叫她今日得了机会。 “本宫今日状态不佳,说,你待要奈本宫如何?”早就料定她不对劲了,但这般按耐不住,还是超出缘镜意料之外。 “妖女,这些年了,你还是没有长进,我偏生要你过不安宁。” 缘镜眼睑低垂,忍不住低笑,这话,听着还真是有几分耳熟。 那就,休怪她不客气啦。 她眸光里逐渐浮现起一丝杀伐狠厉,抬起手臂,一阵逐渐由微浅转向强盛的气流自她的掌心里聚拢,很快笼成一团水色的蓝光。 “我今日不想同你打斗,而且,就凭你现在的功力,我不想乘人之危。今日来,是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 “一样帮助你找回丢失的记忆的东西。你会感激我的,妖女,你不该忘记的。” “今日之后,一切就会回归原样了。你不会消失。你怎么会有事?” 缘镜实在听不懂她说的话,“你要带我去往何处?” 尧姬回头妩媚一笑,“穿过那扇门,你会如愿进入一个山洞,石壁上有壁画,若是看过了那些画上的人物,你定然能想起一些东西。” 沿着那个石洞,似乎找不到出口。而缘镜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显眼的身影,一黑一白,面色僵硬而苍白,唇上一点丹红,神色呆滞。 “她是谁?” 白衣黑衣人疑惑地朝她看了一眼,停下慢行的脚步。 缘镜皱眉,那是鬼差? “喂,白无常,你没有觉得,这个姑娘,有几分眼熟?” “算了,老黑,你觉得谁都是眼熟的,反正你脸盲。” “罢了罢了,你总说我,看我今天在阎君面前不参你一本?把你上一次偷吃香烛的事全抖出来。” 二人打趣的声音很快远去。 邑卿站在她面前,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华贵而洁净。目光疏离,遗世而独立。 薄唇轻启,他嘴角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就连眉眼之间都令这阴冷潮湿的地府柔和了起来,“缘镜,我来迟了,未能护你一时周全,是我疏忽了,到我身边来。” 刹那芳华,仿佛全在他唇齿的一字一句之间。 他手掌一挥,竟将那个尧姬击退,她肩上受了重伤。 “殿下,我可是在帮您。”尧姬的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心有不甘,还想挣扎着起来。 邑卿冷眼看着地上的女人,“够了,本宫不需要。看来扶弦,没有好好管教于你。” “魔君,你要这丫头何用我管不住,但她若是敢伤害梵音一丝一毫,休怪我对她不客气。” 看着动气的神上,再看看一旁的魔君,尧姬心下一凛,赌气道,“君上,你又何必对我如此照顾。” 尧姬轻笑,玩味地挑起自己的肩上的头发,她知道他在利用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她。但这个妖女是他的软肋,如果她再触他的霉头,恐怕,她就没那么好过了。 果然……一向沉默的男子终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睥睨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道,“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 “本宫今日不在状态,多谢殿下特意过来解围。” 经过扶弦身边时,梵音特意顿了顿,低笑道,“啊,扶弦小弟可是和阿音姐生分了呢。管好你的侍女,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恭候殿下多时,请。” “缘镜仙子,也请吧。” 邑卿冷哼一声,“原来你们这样大费周章,只不过是想让我过来一趟。今后,谁也不想再打她的主意。” 站立在那后边的人,看身影,竟是扶弦。不过有些陌生,也不像是那个总是陪她喝酒的小弟了。他看着女子,眼睑低垂,又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你还是回来了。” 第3章 前因叁 站立在那后边的人,看身影,竟是扶弦。不过有些陌生,也不像是那个总是陪她喝酒的小弟了。他看着女子,眼睑低垂,又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你还是回来了。” 缘镜只看得到邑卿猎猎作响的狐裘,雍容华贵,典雅。毛色纯正,质地柔软。 他只防守,却不进攻,但招式挡得游刃有余,做得滴水不漏。 孤傲自清,神情里满是疏离与淡漠。 果然还是那个不苟言笑,却认真谨慎的邑卿。 鬼差瑟瑟发抖,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那位是谁?” “听说惹怒了天上的中宫娘娘。” “哼,孤陋寡闻,你们知道什么啊,我可听说,这姑娘才是正主呢。” “那她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梵音低头看了眼自己此时的光景,浑身是血,衣衫凌乱,颇有些狼狈,果然难堪。 “啊,本宫真是累了,区区鬼差,竟敢在这里嚼本宫的舌根。咳咳……” 梵音气势上虽丝毫不输人,但毕竟气息有些弱,眉眼间那抹讥讽之色很是显眼,她咳嗽了两声,想到此刻的孤立无援,真是讽刺。 “区区镜中小妖,也敢在我这里放肆。” “爹爹。” 闻言,梵音抬头,扶弦,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这就是他那个爹爹? “魔尊大人。” 毕竟是长辈,梵音颇有礼性地打了声招呼。 哪知道这个魔尊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小妖,我听说你最近日子过得挺惨的,啊,过来过来。” “我们家小蛋仔……” 额……小蛋仔,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傻名儿? “老爹,你能不能不要在阿音姐面前乱说话!气死我了!” 底下的侍女倒是早已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老魔尊和魔君殿下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君上和父亲打打闹闹这好几万年都过来了,在这魔宫里做了这么久的事,他们习惯了。 至少热闹和气,和他们之前想得完全不一样。原以为魔宫内一片阴森恐怖,没想到第一天就看到老爹抢了儿子的饭团子,非得说儿子碗里的好吃。 “哇……”老魔尊一边哭着哽咽,一边说,“有阿芬的味道。” 阿芬是前魔族公主。 果然,鬽妖这种生物,说什么不怒自威,都是骗人的,根本就能笑死人好吗? “妻管严呐。” “啧啧啧,不得了,好男人呐。” “其实公主可温柔了,可是对她夫君,格外不同些。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老侍女似乎有几分可惜,叹了口气道,“自从公主走后,魔尊就不爱说话了,除了对他儿子慈眉善目的,对谁都板着脸,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爹生前,有一桩夙愿。” 缘镜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小子长大了不少。 扶弦的黑发被挽起,此时却被风吹散。 “相传这世上有个不死之身。若是能将她寻到。就能让阿娘回来。” “我阿娘是魔界公主。” “当年,是因一场祸事,殃及到三界。” “你可听说过,和尚和菩提子的故事?” 梵音蹙眉,低声说道,“和尚和菩提子?” “相传数万年前,世上有一棵菩提树上生有菩提子,这棵树便在西天极乐世界。” “小和尚潜心修习,却犯了色戒。” “我只听过佛祖有个得意弟子灵禅子,因不信佛祖的大小乘佛法,决心自己参悟,最后走火入魔。” “这都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虽说二人是同门,但毕竟隔了不下好几代,灵禅子只和后来的唐僧师徒四人有关,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和尚因这颗菩提子犯了情劫,这可是大罪过,佛祖一怒之下,将那颗菩提子元神震裂,并将小和尚赶出佛门,魂魄打散。万事,逃不过个情字,若是避开了那便还好,若是没避开,那后事,可就难以预料了……” “这桩悲剧,是挺惨烈的。” 令人扼腕的爱情故事。 “可真若是这样,就不会流传到如今了。后续神乎其神,也不知是真是假。” “菩提子的身份没那么简单。她的,可追溯到盘古时期,那时候伏羲和女娲两兄妹造出了万事万物,子息一脉却微薄。” “伏羲一脉更是微薄,生后只有两个女儿,而这颗菩提子,便是伏羲的小女儿。” “只是不知后来为何被送往西天,隐了神印,甚至连元神也冰封住,小神女变成了一颗小小的菩提子,却也真是好笑至极,关于这后面的一段,没有记载。” “佛家无情,被打落元神的菩提子,至今下落不明。” “各路圣佛迁怒于那棵菩提树,便将它毁之,各颗菩提子整日听读佛经,又吸收佛界圣灵之气,早已获得修为,可那火烧了整整三日,即便有修成形的菩提子,估计也早已被烧了个尸骨无存。从此,这世上唯一一棵结菩提子的树烧得干干净净,菩提本无树,树上本无子。” “那时,魔族在大战中大败,阿娘被抓去,那时我还小。阿娘心善,为了救一颗菩提子,被毁去身体,只剩了个残缺的元神,被那棵被救的菩提子守护着。” “菩提子也有心,她虽已修成人形,这些年却一直困在狱瞳门内没出去过,这狱瞳门是至凶之物,里面浊气很重,我年少时偷溜进去看过那个菩提子,竟是个模样清爽干净的小女孩,如今,应是出落成了个标致的美人。” “不过一个功力微弱的弱小孩,真是不懂为什么要藏身在那里面不出来?将阿娘的元神救出来后,小女孩非说要找什么姐姐,这一说,就是几万年。我估摸着,这姐姐就是当初那个和小和尚有私情的菩提子。” “她很心悦那个姐姐。总说她是最厉害的,总是保护她们。还有,那个和尚,叫凡临和尚。” 怪不得,他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个拥有不死之身却要永堕轮回的女子,前生叫莫邪。” “她是人?” “是的。” “就是那个铸剑师干将的妻子莫邪,因为和恶魔,所以注定永尝轮回之苦,却永不可能与干将重逢。因为干将,已经灰飞烟灭,彻底消散在这三界之外。” “阿音姐,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样阿娘就有救了。永生永世,她的名字,都不会更改,尧姬。” 缘镜瞳孔紧缩,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早有命数。 从魔界回来后,缘镜一直惦记着这个和尚和菩提子的故事。既然不是胡编乱造,那藏书阁内必定有记载。她先是打发了掌管藏书的老仙倌儿和司命喝酒,自己便潜入禁阁内翻翻找找。倒是有很多秘术,美容养颜的不少,歪门邪道的也多。但她连翻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也犯色戒,还是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怪哉怪哉,甚有意思。 她找到了那本《野史万物纪》,随手翻了几页,没想到,里面真有这样一段。 缘镜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句“梵界之音,蛊惑人心”,这其中,没准儿和这个小和尚有关系。不过谁知道呢,到底是上古传说,她这个小小仙子,还是莫要操心了罢。 缘镜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下去,没想到殿下师父没等到,倒等来了中宫娘娘,梵音看了那龙女一眼,恭恭敬敬请她坐下,泡好了茶,心想这个冷美人一看就知道不好伺候。 “我阿爹曾告诉我,说君上藏了个美人,我不信,非要执着嫁地过来,没想到,新婚之夜他竟然抛下我,让我独守空房,更没想到,他竟然去了你那里。” “为了,龙珠多普通。他要的是龙眼。龙死后,龙眼便会干涸,不过若是保存得当,便是世上最好的丹药。他所求的那颗龙眼,是我们西海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是某个西海老祖宗的眼睛。” 缘镜听得眼睛都直了,他骗她说这是美容养颜的丹药。怪不得一股子腥味,给她她还不要呢? 缘镜叹了口气,“娘娘,我并不想伤害你。” “不怪你。是我,一厢情愿。” “那日在湖边戏水,看到一个谪仙般的男子,俊逸飘然,我便知,便知他不是寻常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天帝独子。他来求我,说要那颗龙眼,西海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自然不能轻易给人。” “龙女……” “大婚那日,你丝毫不在意,我从你的眼神里,便知,你对他无意。谁知道……” “我自然是嫉妒你的,看得出来,你和魔族那些女子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你亲热地叫她们妹妹。他们都不喜欢你的动作,觉得轻浮,竟然和魔族厮混得那么亲热,却不敢发作,我又看了看身边的君上,知道是他给你的胆子。” “我从小便管教甚好,龙宫里的姑姑都说,我生来有中宫殿正主之相。我那时还小,不知这中宫是哪个地方?现在见了,果然华丽,但比起我的龙宫,还是冷清了不少。” 缘镜仔细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这个龙女,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龙女娘娘,晏辜仙子倒是和离了,若是娘娘不顺心,自然可以。” “和离。我自然可以,可是我不愿也不想,我不想离开他。” 龙女突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让她心口发慌,“你岂非是无心的?” “哈哈哈,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缘镜觉得这女人疯了。 直到半月后那场昏天大战,她才知道龙女的意思。 哪里说龙女疯了,分明是她疯了,才会乱了心神。 她一摸眼角,分明有泪光。 她是没有心的,所以,她才会无动于衷。 元神好不容易才聚拢,被引到镜中,才不会轻易涣散。但一颗跳动的鲜活的心,热流奔涌,她并没有。所以她注定尝不到任何情爱的滋味。 彼岸花,果真是她的最爱。混着她的血,果然最美。 闻着隐约的芬芳,和腐烂的味道,如此鲜活。她的血,染上片片花瓣,也沾染上了浓郁的血腥味。 君上他果然来迟了。 缘镜闭上眼,这感觉真不好。 龙女看着她,低眉叹息一声,“缘镜,这是你命中的劫,无论如何,你都是躲不过去的。” “梵界之音,蛊惑人心。” 她的游魂已经从身体里,按折子戏里说的,对着那些亡者悲痛欲绝的,应是心爱之人。 可殿下抱着她的身体这么难过,是不是太反常了点? 她有些无奈,邑卿生前一直在替她寻找合适的丹药,就是为了治她无心的毛病,可惜可惜,连西海祖传的龙眼都给她用上了,还是没起多大作用。 “西海龙王,你可知错?” “臣下何罪之有?白泽兽,杀了那妖女。” 当中有个白兽果然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 众人侧目,白泽兽? “西海龙王联合至凶神兽反叛,与龙族公主的婚约,解除。” 神兽蹭着她,梵音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头,“乖宝,不要闹了,阿音累了,你回去。” 白泽兽怎会和她如此亲近? “白泽!王兄,不要伤害他!” 一个外罩粉色薄衫的娇小女子突然跑了出来,梳着双髻,正值豆蔻年华,是嬛禤阁主,邑卿殿下的亲妹妹。 “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怎么,我来不得吗?” 这世间,嬛禤只怕一人。而如今,她却生怕那头白泽兽出事,“小白,你不要胡闹。” “小白,到小嬛这里来。” 白泽兽朝她看了看,没有动,而是低下头,舔了舔梵音。 梵仿佛已经音气若游丝,她的纤指抚上白泽兽的下巴,“乖宝,你受伤了?” 黑猫晋伶和毓菁这时奔到她面前,面色担忧,“主子。” “如今,只有你们来看本宫了。” “主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生生世世追随您。” 缘镜嗤笑一声,“快别说傻话了,我这次,也不知道会不会灰飞烟灭?若是烟消云散,你们记得守好镜鸾殿。” 还敢妄称是伏羲氏,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不过是镜中小妖。 “梵音妖女,你可还有话要说?” “妖女?真是放肆。”缘镜淡笑,“本宫生出来时,你还指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啃石子呢?” 她的指甲变长,眼眸也格外细长。 “妖孽!” 梵音懒得再辩驳,她这样确实与妖怪无异,但伏羲氏族人,都是这般。且说这守卫的祖上不知是哪派无名氏,胆敢对他的太上老祖母这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小儿,你休得无礼,本宫不过累了歇歇脚,明知我身份不一般,你,小心遭天谴。” 缘镜睁开细长的眉目,赤红的眼瞳,看着格外格外妖媚,“西海龙王,你可知道我是谁?”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不过,君上不喜欢你女儿,你这般费心也无用。” “就算你是伏羲氏女,那也由不得你了!” “西海龙王,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那人似乎还想挣扎,“妖女!” 缘镜冷笑一声,“放肆,叫我梵音。” “阿音,你终于回来了吗?” 邑卿看着红衣女子,看尽她眉眼之间的风情,终于笑出声。 缘镜经过一番恶战,体力本就已经不济,哪知这个西海龙王,他的剑已经刺向她,邑卿这才知道自己慢了一步,“小心!” 区区小剑而已……她突然身形一愣,剧痛难忍,脑中一阵混沌,怎么会? “这剑里混着散骨香。”龙王老头冲她冷笑,“你也知道它的厉害,你恐怕,就要灰飞烟灭了。” 她看向邑卿,他额上的青筋暴起,悲痛欲绝,劈掌一招,将龙王打得伤痕累累。 “君上!” “放肆!你敢伤她一分,我就敢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邑卿飞上去接过摇摇欲坠的缘镜,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在怀中,她果然中了散骨香,还混了三味鬼火,不然,这香是断然不会伤她至此的。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对不起,这一世,我还是没法救你。” 缘镜动了动手指,闭上眼,有眼泪从眼角溢出。 古籍记载,天界帝君邑卿为了仙子缘镜,错手杀了西海龙王,念龙王有罪,将这位帝君关在长生殿,禁足五千年,以示警戒。至于那位仙子缘镜,魂魄消散后,又被流放,堕入下界历劫,受尽凡世七情六欲之苦,生老病死,苦痛折磨。 第4章 今生 【壹】 她是红魔山上一条小青蛇,道行不深,资历尚浅。 红魔山是方圆五百里有名的仙山,多年来此参拜的人各色各样,山上总是香火不断。有的携妻挈子,带着一家老小,匆匆奔上山。旁人若是问起其中的缘故,多数换来一声哀叹,幽幽飘在半空中,勾起一阵伤心恍惚的往事,随即无声无影,寻不到摸不着半分踪迹。这样的人多是遇到了不可言说的难事,不得已才来碰碰运气,看看万事有无转圜的余地。一番舟车劳顿换来的总是失望而归。渐渐地,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少,红魔山也越来越冷清。 可是再冷清不也得过下去,况且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这短短的几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她每天爬上山顶,目光炯炯的看着山下,山脚下的小城,一派祥和,人们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里就是姥姥描述过的人界吗她托腮凝望,眼中满满的向往之情。可是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只是做做白日梦罢了,哪有妖精可以冲破人同妖之间的禁忌?或者说哪有人不怕妖精的?民间流传的那些青面獠牙的妖怪确实骇人,自己听着都害怕,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他们又何曾了解过真实的妖精他们宁愿相信这些杜撰出来的虚构东西,也不愿意相信一只妖精真心实意的辩解,人妖不容,这个从古至今仍然存在的真理一直在每个人的心里根深蒂固,从未随着时空的转换而抹杀半分。 她的先祖,那条白蛇,即便拥有千年道行,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意孤行,最后落个被自己心心恋恋,整日挂在嘴边的枕边人算计,关在雷峰塔肝肠寸断的度过二十年的命运。 年代再说的近点儿,便是那隔壁山上的千年狐妖,万年难得一见的九尾妖狐,千年一尾。真正算起来,也是将近万年的道行。若是勾勾手指,轻易便可翻云覆雨,这世间的东西她若真想要,怕是没什么拿不到的。可惜,只可惜她终日在洞穴内静修打坐,一副清心寡欲,遁世隐居的模样。似乎世间再无任何东西可以提起她的兴趣,难得恢复耐心抬头瞧一瞧新鲜。 若是算起来她还得尊称她一声姑姑。当年姥姥领着她去参拜她的时候,正是妖界一年一度的庆典,整个妖界红火一片,到处欢歌笑语,热闹的锣鼓声通宵达旦。唯她的地盘最冷清,她平时独来独往惯了,也难怪一个祝福探望的妖精也没有。只因她道行高深,旁的厌恶她的妖也不敢多加造次。她随姥姥进去那隐匿在深山老林里的洞府,只觉得异常幽深,岩洞上方的水滴落下的回声荡起一阵阵的涟漪,落在她心头却是一阵阵的不安,她忽然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洞内响起一阵妙极清音,声声入耳,搅得心头恍惚一片,曲子本身一般,但弹奏者的功力深厚,少了几分清寡,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 再抬头,她头一次体会到开得满树芳华是什么意思,她宁愿时光停在那一刻,惊艳,再没有第二个词能形容的恰如十分,只一眼就喜欢上了面前的美人,如此轻易却不薄幸。 她相信第一眼的直觉,清泠泠,冷清清,天生孤傲的美人,是该俯视众生。 姥姥恭敬地向狐妖问好,顺道将她牵了出来,淡淡说了句,“叫姑姑。” 她怯怯地看向狐妖,那声姑姑怎么也叫不出来,倒是被狐妖探究打量的目光给骇到,好半天的沉默不语。姥姥在身后幽幽的叹气,偏偏对她无可奈何。 “您不要跟她一般计较,小孩子不懂事。” 狐妖抚琴的手忽然停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是无的浅笑,冲她勾勾手指,声音魅惑,过来。 她看着狐妖歪头懒懒地倚靠在虎皮软垫上,视线飘忽。轻纱包裹着妙曼的身段,露出脖颈处一小节白皙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蛊惑人心。 后来再从姥姥的口中听到有关狐妖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年的冬季,红魔山大雪纷飞,仿佛世间一切的尘埃与喧嚣都被掩饰在皑皑白雪之下,她的心情犹如那漫天的白雪,戚戚哀哀,悬在半空中,找不到落脚点。 不知是否是命运的责罚,那只本该断绝七情六欲的九尾妖狐,最后竟毁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心甘情愿为他放弃近万年的道行,被打回原形不说,还背了一身的骂名,从此臭名远扬,女人口中浑身骚臭的狐狸精,欲除之而后快,无非都是嫉妒心作怪。男人口中的红颜祸水,扬名要替天行道,无非都是求之不得,便想毁之免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日日挂在心上。 她曾经去看过她,那只被打回原形的狐狸,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真身,火红的皮毛,如织锦般顺滑。曾经妖媚的眼眸褪去消散,还原出一片纯真素白。这样也好,忘掉过去,潜心修炼。 如果不是命运的这般捉弄,她大概已经修成正果,可惜没有如果,曾经的风华绝代也只留在了过去,那段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于她来说最好的时光。 她不过是只几千年的小青蛇,哪里需要知道那么多的人世情长。自她出生便无父无母,姥姥不说,她也就不问。其实关于姥姥的身世也一直是个迷,她从不知道姥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她法力高强,喜欢独居,身边除了自己时常侍奉在两侧外,几乎没见过什么外人。唯一有过来往的便是那只狐妖,可惜,香消玉损了。自那之后姥姥更不爱走动了,终日待在洞穴里,和她说话,她只两眼放空,无半分精气神。 她虽年纪轻,却也饱读圣贤之书,寻常无事就喜欢往小书房里去,那是洞穴深处的另一方天地,高大的榕树形成天然的屏障,阳光充沛,空气清新。她最爱坐在池塘旁的绿藤秋千上,将腿抬高晃晃悠悠的摇上一阵。山上的风景极好,尤其是夜晚的漫天星辰,璀璨夺目。可惜人们不懂得欣赏,一心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可是这山上哪有什么神仙,有的不过是像自己这样的妖精,最后只得失望而归。 那里的书多得整整堆满了几面墙,涉及的范围也广,她没想到原来姥姥这么深藏不露。寂寞孤独的日子里全靠这些书的陪伴慰藉,她就像挖到一座堆满金子的山林那样开心,然而妖精是不需要金子的。这些天以来姥姥的身子骨越来越弱,吃不下喝不进,人越发消瘦下去,她端着一碗清汤,一勺一勺送到姥姥嘴边,可是她吊着口气儿,怎么也不肯张嘴。 她多少了解些医术,放下手中的白瓷碗给姥姥把了把脉,脉象平和稳健,她犯了难,这显示的分明是正常的脉象,又怎么会有肝火虚旺的症状? 她寻遍书房里的医书终是寻不出个结果,只怪自己医术不精,奈何如今只得下山寻得一郎中来瞧瞧了,若是再回天乏术,东边山上的那位和姥姥虽未往来过,好歹也算是多年来的旧识,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 这样想着,她觉得心态放宽了许多,忙收拾东西准备连夜赶下山。 她背着包袱漫无目的走在喧闹的街市,路边新开张的酒肆人满为患,门口摆满错落有致的桌椅凳,各个夜市小摊前高高挂起亮堂堂的红灯笼,整条街热闹非凡。正在给客人倒酒的小哥满眼疑惑的看着她,“姑娘是要住店吗?”她无措的笑笑,拢了拢耳边垂下的碎发,启步慢行。 “姑娘请等一下。”极为清朗的男声,她回头望过去,声如其人,五官精致,鼻子高挺,整张脸略显瘦削,苍白的毫无血色。白色的锦衣浆洗的一尘不染,身形有些单薄,腰上别一支玲珑剔透的箫,大红的流苏低垂,乖顺的贴在长袍上,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味道。看得出来这个男子的修养与气质都很好,应该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公子。 只是他忽然叫住自己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他看她一脸的惊疑,长睫扑扇,如子夜般漆黑莹润的双眸灵动又富有生气,粉唇微抿,贝齿轻咬下唇,倔强得不肯多说一句话,然而那眼神却是哀怨至极。他没来由的心情大好,心生一番想作弄这姑娘的想法。 “姑娘你是要去哪儿?可否邀在下一同前往,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不然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遇上坏人可就不好了。” 他说的一脸诚恳,竟无半分愧色。原来是个登徒子,竟让自己碰上了这群乌合之众,伤风败俗,有损世风。她真是对这趟人间之行失望透顶,只怪那只狐妖太纵容自我,不然这人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这样以命相拼。亏她曾经还那么向往这里,原来不过尔尔,辜负了这一腔美好的痴想。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眉间稍有愠怒之色,转身继续赶路。可即便是走再多的路如果没有目的地……还不如原地踏步呢。偏偏这人界自己又是第一次来,对哪都不熟悉,这条街那条街的根本一个样儿,难怪会迷路。 方才问过一个过路的大婶附近可有医术高明的郎中,她指了指后方的小山丘,过了这座山包,再走二十里路就可以找到一家药铺,里面坐诊的巩郎中名声不错,远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探病。我看姑娘你一个人怕是不方便,这天色也这么晚了,你还是先找个客栈歇歇脚,把精气神养足了,明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她知道姥姥的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谢过那位好心的大婶,她沿着所指的方向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翻过了这座山丘,可是她怎么没说边缘处有十字路口,这要怎么选?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勾起了一股莫名而生的悲哀,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生挫败。说到底,自己不过是条倚靠姥姥的庇佑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小小青蛇,法力不高,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如果离了姥姥就什么都不是了,没人疼没人爱,还会被嫌弃成是累赘。就像现在这样,面对突发状况除了束手无策,便只会唉声叹气。 眼看着这天色渐晚,若是再寻不到出处,怕是要在这荒郊野外将就一晚了,她倒是没事,可是一想到姥姥此时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侯,她又不在身边,万一遇上什么好歹……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去。要是说她运气好也不为过,这八里镇本来就是一邪乎的地方,妖精平时都隐藏在自己的洞府里修炼,极少出来晃悠,要是恰巧碰上什么白胡须眉的道士给他毁得元神俱灭,那岂不是自取灭亡。然而还有一群妖界的异类,倒不是说他们法力无边、无所畏惧,只因他们生来便与常人无异,道士和尚们也辨不出他们的真身,只道是寻常过路的百姓,他们才得以在这个世上安然无恙的行走,一派逍遥浪子的作风。这种妖精自远古便存在,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算到当今的年号,年代久远得竟无从考证。虽说他们整日游戏人间,流连花丛,最爱和女子交道,但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却极少极少,就连在妖界,他们也极少以真身示人,但真正见过他们的妖精又被那俊俏的面颜迷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老一辈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幽幽的叹息一声,小白脸向来都是中看不中用。奈何晚辈们喜欢,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第5章 今生【贰】 她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鬽妖,百年间难得一见的面孔,亦如传言所描绘的,分毫不差。鬽妖这种妖精很特殊,一母一生只有一胎,而且从来都是男子,鬽妖的族谱里记载过的女子除了万年前的一任宗长外,再无其他特殊的存在。因这血统珍贵,族中的男子又多数妖冶绝伦,一代代下来便养成了风流成性的恶习,只有一点,待到寻得真正的良人,便会彻底和过去做个了断,再不过问世事纷扰,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个消息虽是早就人尽皆知,仍是免不了一众闺中女眷的怨艾,直嗔可惜了那一张张天生就该风流招摇的面容。 那只鬽妖的皮相极好,一双狭长的眼眸面含春水,搅得心头一阵迷乱,微微上勾的唇角轻易晃了旁人的眼。他似笑非笑的看她,眼眸间尽是道不尽的深意,怕是已经瞧出来她的真身。 她扬了扬眉,也不再多作揣测,“公子可是瞧出什么来了?”既然打定主意卖他个脸面,他若是再不领情,那便怨不得自己了。即便是她眼拙,仍是一眼就辨出他的真伪,这只鬽妖少说也是万年以上的道行,论辈分算起来,她还得俯首称臣一声大人。可是,她怎么叫的出来,旁人不知,她骨子里是极为傲气的,说她自不量力也好,蚍蜉撼树也好,若真是叫她低下头来那比登天还难。 男子低笑,继而眼波流转,眸光移往他处。 “小青蛇,你不好好待在山上来这人间游荡什么?以你的修行,杀掉你易如反掌。” 他说的漫不经心,她却听的心下一惊。忙垂下眼睑生怕叫他窥去轻易流露出的心思。 如此一番娇憨小女儿姿态倒叫人不忍多加责备,他又是一爱惜美人之人,软了语气柔声劝道,也不必担忧,快些回去便是了。 她点头应允,却不想放过来之不易的机会,张了张嘴,一句大人始终叫不出声,“我...你可知道这方圆二十里内有个巩大夫,他的药铺在哪个方向?顿了一顿,她埋下头,若是你无法告之就算了。” 他皱眉,又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揶揄出声,“你为何确认我不愿说?莫不是你天生就是一副待人淡漠的样子?见她不愿再多说,他也不勉强,转身离去,步伐不急不缓,快去快回吧,莫要让捕妖人碰到。” 她在心里悄悄谢过他,快步朝药铺赶去。没成想还是晚来一步,夜幕将至,药铺的大门紧闭,不知是何时打的佯。 现在又该如何?等上一夜明早再去请郎中吗?看来只能这样了,这附近应该有客栈吧。 果然不出一两里路。同生客栈。 掌柜的四两拨千斤,姑娘你要是没钱住什么店?我们这可开不起这样的玩笑,要不是看你一正经人家的打扮早没那心思和你废话了。 她一时气不过,从手上抽出一只玉镯。 “够了吧?”她虽不知这只镯子的价值,但姥姥送的,本是无价之宝,又自小就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真取下来还有点舍不得,日后有机会再赎回来吧,现在是万不得已。 她不愿再看掌柜一脸谄媚的笑,冷眼携了包袱随店小二上楼。 “你这做店家的为何这般坑人不谙世事的姑娘?是看她年纪轻还是外地人不是?”男子不高不低的声音略显愠怒。她将跨上楼梯的脚收了回来,侧身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是他,登徒子。 她气愤至极又不好发作,只好朝他使了几分厌恶的神色,噔噔上楼。 男子无奈地耸肩,替那姑娘付了房钱,将她的玉镯从掌柜手中一把夺了过来。掌柜也是一懂得看眼色之人,眼前这位公子言谈举止皆为不凡,生的一副大富大贵之相,只由他随心所欲在自家头上动土,终是不敢多说什么。 男子握了那只玉镯敲开她的门,她略微颔首,眼底是藏不住的惊异。他怎么会来? 他也不多说,斜倚在门框的身子往前探了探,她却以为他有何唐突之举,忙往后连退几步。 以为他意图不轨?他无声发笑,伸出右手,宽大的掌心处乖顺的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 她一时高兴的忘了形,也不顾男女之别的礼仪伸手就去抓,完全忘了之前自己有多讨厌这人,种种不愉快的印象仿佛是无中生有,从未真实存在过。 他见她眉间的阴云烟消云散了自然欢喜,趁势退了出来,“姑娘莫要把在下想成是坏人,方才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望姑娘切勿放在心上。” 她看他说的一脸诚心,便不再多加刁难。轻声道了句谢意,“难为公子了。” 她作势要合上门,偏无故受了一股蛮力的阻饶。她无声承下,似在等待来人的下文。她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好驳了他的脸面,再是不谙世事,万事总归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便早被他磨光了耐心,也表现不得半分。 他怕她再心生误会人,忙解释道,“我看姑娘行色匆匆,莫不是有急事?若姑娘不嫌弃,可否和在下说说,兴许能帮上一点忙。如果是难言之隐不可明说,在下也并没有冒犯之意。” 她忽然怔住,收回大胆无惧的目光,将头别到一边,招呼他进来说话。 她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极淡的口味,尝来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他打量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她低头不语,只专注于手中的茶具,额前的碎发散落,她也无心顾暇,心猿意马,视线飘忽不定。 她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这真正的企图她又猜不出,不过一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她又如何摸得透他的心思。 正忖度得使出一既得体又不失违和的借口将对方打发出去,她对自己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让一个陌生男子进屋,又不知该如何应付。平白落个尴尬的局面,诡异的气氛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待会儿等他走了,她势必要大口喘息一番,好好缓缓神。 容她思虑思虑,这突然冒出的陌生男子莫非对她有何企图?思极此,她不禁好笑,倒难怪自己多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难耐她如何? “公子这一身清风朗逸的打扮倒是像极多年前遇见过的一位故人。”她启齿,口气淡漠,打量的眼神却寸步不离跟前人。 的确是像极,一身白,衣炔飘飘,眉目疏朗,她以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似是故人来,何以相忘? 他眸间似含笑,“可是姑娘的故人?” “有过一面之缘,算不上深交,怕是早已没了印象。”她抿了口茶,遗憾的语气叫人辨不出真假,原是谎言,竟无故勾出几分浓浓的哀愁,附在心头,久久化不开。这份哀容却是真,未掺任何虚情假意。 她想起梦中的男子,不知从何时起一直纠缠她不放,夜夜出现在她梦中,她以为他是有要事相告,或是受了委屈托梦寻求好心人伸出援手,搭救他一番。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她似乎总隔他一大段距离,只在远方偷偷的观望,他不肯回头,只留她一个背影,白衣胜雪,乌发如墨,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独自承受这偌大的空寂与苍茫。 她时常想若是他肯转身,哪怕只留给她一眼的瞬间,便不会这么心生遗憾,便足矣,她并非贪心之人。 她不相信前世今生,但这个人,必定和自己有牵连,莫名而生的情愫搅得她心神不宁,就像带着宿命的不怀好意。 宿命论?她不信,也不敢轻易和姥姥说起,直觉告诉她远远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其中的牵扯纠缠怕是不少。 她得有这勇气承受下来,而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医好姥姥,等安顿好她,再去查清也不迟。看来还得在山下多住些时日,容她好好整顿,一切须得从长计议。 男子不动声色,端起茶杯轻啜,他以为,他是信以为真了。“姑娘此番下山来究竟为何事?” 她挽起一丝极浅的笑,纵是再忍不住也终于破功,眉梢间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他微微上挑的剑眉拧成川字,面目稍有怒色,和善的面具终于卸下,不知为何她觉得悲哀。 “装的太辛苦?说,你有何目的?先是假装偶遇,再满口污言秽语,好让我对你印象深刻?最后借机来此打探虚实?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过一介女流,竟值你这般大费周章。”她觉得胸中似有口闷气郁积,连声指责,只手凝聚好的真气散作一团,她白眼瞪他,只觉烦闷至极。 他面相有些哀恸,波澜不惊的眼眸看起来有所动容,但很快就被藏匿的滴水不漏。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梵音。” 她陡然一惊,像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语,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拂过心尖,莫名的想流泪。 他的话语载着她驶向一片从未涉足过的土地,也让她看清自己空洞阴暗的内心,那些犄角旮旯里藏满不舍与依恋。 她眸色晦涩,忽然之间泣不成声。 可是她不认识他啊?他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路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难受? 他伸手揽过她的腰际,紧紧搂住,依偎在她的脖颈间,即便只剩他们俩相依为命,也再无旁人他事可以将他们分开。 他怎敢如此放肆,暧昧不清的距离,她却不想拒绝,没来由的渴望,他的怀抱,带给她莫名的心安。 这种感情蛰伏过,又伺机而动。 她对他的气息这样熟悉,贪恋他的体温,连呼吸都仿佛不是自己的。因为他的一声梵音吗?她叫梵音?可为什么姥姥从没和她说过她的姓氏,她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流落在外的孤儿。 他皱眉,沉声道,“你瘦了。” 她不禁好笑,“公子和我很熟吗?这般亲昵的语气,倒叫人心生误会了。好似我们是忘年之交似的。” 他一怔,搂着她的身子忽然僵住,拖长的尾音透着些许无奈,“梵音,梵音,梵音。” 他怎么都叫不够,如果时光倒流,回归到最初的模样,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质疑一眼倾城。 他在沧海桑田的裂隙中不停寻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相信只要他不停止寻觅,她一定会出现,她一定不会再舍得离开他。 “我想你了。梵音。”他一字一顿。 她听得潸然泪下,泪水滴落,温热的液体沁湿大半的衣衫。为什么自己要哭呢?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缘由。他拂袖,动作轻柔地为她抚去满脸的泪痕,像是呵护不满周岁的幼童,生怕再弄疼她半分。 他扳过她的面庞一一细数,她饶是大胆也抵不过他此般直接的目光,垂下眼睑不敢正视。她方才哭的梨花带雨,此番又泪凝长睫,婆娑一片,似一株雨后饱蘸过清露的山茶花,清新脱俗,让人不忍亵渎。 他终究不忍吻了吻她的额角,抵着她小巧玲珑的鼻子作亲昵,“再也不要哭泣,答应我,永远不要。还有,我是邑卿,你的邑卿。生生世世都是你的人,别想逃脱。” 她垂下的长睫微颤,不知做何感想,开口应下,似乎再理所当然不过。待她再反应过来,他已经舍她先去。 外面更深露重,不知姥姥单独在洞穴习惯与否?可会半夜因唤她无果而担忧失眠?最怕疾病突发又没个身边人照料着,落下病根咋办?这人界的郎中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她随意披了件披风,飞上屋顶,寻得一块好地方屈膝坐下,竟会忘了这般重要的事,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任长发纷飞乱舞,心乱如麻。 果然是初秋的节气,深夜泛起低沉的凉,丝丝缕缕搅得人好不安逸,她裹紧披风,忍不住打颤。 可是他究竟是谁?面对他一再的无理她竟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甚至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不仅一点不排斥,而且心甘情愿。 她一点一点想透,像是撕扯某种骇人听闻的惊天秘密,心口隐隐作痛。脑中的零散片段稍纵即逝,想强行留住都不得如愿,脑中一片空白,她像刚刚经历了虚惊一场,冷汗津津。 或者,是什么不堪入目的往事。 这说来就无比荒唐了,她多不过百年修行,怎会和一个偶然遇见的陌生男子牵扯不清,让人疑虑的是,她竟对他毫无印象。 方才耗尽精力搜寻记忆,竟一无所获,反倒弄巧成拙,害得元神剧损,浑身虚脱乏力。她不得已退回房里调息运气。 一夜无眠,她倒未有一丝倦意。 请了那郎中上山,确是实在之人,不敢有丝毫怠慢,备了几副药捎上,忙不迭跟在她身后。 她怕郎中多想,尔后又出去乱说,不得已用障眼法将洞穴幻变成农舍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送走郎中后,姥姥的气色看起来红润不少,他们本就是妖,身子骨自然没有寻常人那么娇弱,吃几副药,再每日运功调解,不出三五天应该就痊愈了。 她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 红魔山上迎来一场撼天大雨,冲垮了一众小妖的巢穴,有些胆大的纷纷来投靠她们,他们目光如炬,满满都是期许。 她多少有些不忍,却不能给予他们任何承诺。姥姥冷眼旁观,并不轻易发表言论,那些小妖却自以为得到了默许,忙开口谢恩。 姥姥执了一盅热茶,笑眯眯的开口道,“小丫头,我有说过答应二字吗?有时一厢情愿的做法不仅让自己下不来台,也让别人心生厌恶。音丫头,送客。” 姥姥漫不经心地喝茶,底下的妖精被骇得不轻,半天未缓过神。她赶紧遣了这些小妖出去,垂睫无视她们哀求的眼神。 “音丫头,你会怪姥姥吗?怪姥姥不尽人意,无半分菩萨心肠的将她们赶了出去,由她们自生自灭。” 她别过头,收拾好长桌,终于出声,“不怪。” “撒谎。”姥姥的声音听起来急不可耐,一口茶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就呛进肺里,连声咳嗽个不停。 她慌忙放下手中的事,一时间倒乱了分寸。 “丫头,你是姥姥我养大的,你的一言一行我又岂会不知,你这分明,是怪我的。莫怪姥姥,姥姥只不过不想再为小辈的事情操劳,个人自有命数,若是横生枝节怕是日后遇上更大的难劫,到时可真就是回天乏术了,唯能做的便是静观其变,一切终究还得看她们的造化。” 她既自责又懊悔,千不该万不该错怪姥姥,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犹豫了一会儿,她问出声,山上的小妖们可是正在渡劫?她问的胆颤心惊,毕竟天劫这种事不是能随意开玩笑的。 姥姥转身,轻如薄羽的一声“是”飘过来轻擦耳廓,触碰到恐惧的深渊,她甚至感受到心脏漏停一拍,有什么东西正在与自己擦肩而过。连开口挽留都是一意孤行。 五雷轰顶。没有比它更贴切的词能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姥姥,您一直叫我音丫头,莫非我就是梵音?”她仍不死心,对着姥姥的背影追问,嗓子沙哑,干涩,说出的话语中带了几分哽咽的味道。 姥姥不肯回头,也不肯作答,只是单薄的身形有些颤颤巍巍。她自然没有错过,倏忽从脊背被抽去浑身的气力,她呆呆的倚靠在石墙边,眼神空洞,破碎了一地的情绪还可以拾回来吗? 她原来不知道泪水可以流得这么肆无忌惮,它们随心所欲的来,随心所欲的去,中途想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让你肝肠寸断,心神不宁。 喉咙从中间被硬生生的掐住,回不过气来。张嘴,发不出任何声响,哑着嗓子,半吊一口气,满口咸腥。 那么,就是这样?她是梵音。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如此。 她像痴了一般,跌跌撞撞冲出去。再无心顾及身后人愈渐凝重的脸色。 “丫头,天劫已动啊,既是命中注定,自然逃不开脱不掉。也罢也罢,既是你的劫,便自己受了吧。旁人再亲,也替不了你受那难,冷暖自知,你好自为之吧。” 她延着山路脚步一深一浅,落脚处却是步步虚浮。她一向为人谨慎,此番为何这般冲动,她以为,那是不相干的生人,事到如今,倒显得她痴缠了。 管肆不住自己的心,想着见他一面,只是见他一面,远远的看一眼也是好的。 一袭红衣,入眼却是满目哀绝,铺天盖地的红,艳到极致。 往来山风卷得衣炔猎猎作响。发间的丝带不知何时散落,三千青丝如瀑倾泻,卷入风尘纠缠不休。 第6章 今生【叁】 万里无云的天说变就变,远远的天际线闷雷滚动,金乌翻腾,流光刹那随天劈开。她的背影绝世而独立,颇有些末世遗骨的寂潦。 若是不错,今日之时便是天劫动乱,她既知躲不过,自然做个识时务的明白人。 临时还心不甘情不愿,她倒是没从前活得洒脱了。 好笑至极。 她撇嘴,眼角酸胀。一夕之间,竟然泪如雨下。 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似那漂泊无依的云翳,看得见握不住,绕过指尖悄然散去,落地无痕。 眉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阴云,氤氲点染,忽而蹙眉凝视山下。 入眼皆是云雾缭绕的峰峦,隐约几抹苍劲山松的绿影,掩在漫山的溟矇尘烟中,看不真切。 纵身一跃,抛下万千烦恼丝,落个一身轻松,再无俗世牵挂,再无……也罢,极值。 一抹殷衣直直下坠,似一方断了线的纸鸢,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白玉象牙雕的通天大桥,周身笼罩着五彩祥云,远望流光溢彩晃了观者的眼。 尽头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隔的距离太远,瞧不清正面的容貌,远远地看身形,大约是一男一女。 “仙子,太上老君的仙童打翻了咱殿里的一壶琼浆玉液,正面壁思过呢,姑姑可是要找那白毛老儿讨一说法?”身后的男子声音有些飘忽,眼前的蓬莱仙境如同虚幻镜像。 “是吗?”女子的身形模糊不清,悠哉的音调似经过远古的幽寂浸泡,又透着一股慵懒散劲儿。“老头儿也不容易,咱也不能欺负人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是。”男子乖顺应承。 “对了,那小童打翻的是哪罐仙露?” “回仙子,是玉锦仙子酿的琼花玉酿。” “可是那罐两万年的?小狐狸一直惦记放在心肝的?” “正是。” “反了他还。哈哈,这下不愁没酒喝了,白毛小儿,这下你可落在本宫的手里了,话说你那罐向紫霞仙子讨来的酒也有些年头了,这千万年来埋在如厕旁也不怕把它给熏臭咯,向你要了这么多回总算熬到头了。小囿儿,走,陪本宫走一趟。” …… 周围景象一推移,眨眼间换了一幅近景。跟前的母女俩似乎没有意识到生人的气息,双双哭的惊天骇地。母亲瞅瞅女儿红得跟桃儿核似的眼睛,卷起衣袖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哄骗她道,“只是去拜师学艺,又不是娘亲不要你了,乖,好好跟师父学艺,他日也好学成归来叫其他乡亲长长眼,我们小槿儿不是没爹爹疼爱和教导的野孩子。” 妇人哭的声响更甚,伸手搂紧女娃,揩揩她脸上的污渍,柔声说,“乖乖听师父的话,槿儿,娘知道你是好孩子。” 女娃的面容渐渐模糊,混入时空与过往烟云融为一体。 唯那一声哀叹刺耳得很,怪哉,丁点大儿的娃娃有何哀心事?竟像成年人唉声叹气。 然而那一丝缕哀愁却是叹在心坎儿上了。 “殿下,殿下,王上有召。”慌慌张张的奴才瑟缩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 “是吗?”女子风情万种的转身,一脸笑意的望着一直跟着自己不放的太监主管。 太监眼皮突突地跳,生怕这位不好惹的主子再想出某些怪招来折磨自个儿。半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女子始终保持似笑非笑的面容,忽而提声阴恻恻的笑出声,一声声从嘴角边缘漏出来,令人寒意陡升,渗得骨子里冷气直飘。 “罢了,你在前边带路。” 女子春风满面的蹦跳着,裙裾微扬。 后面的公公捂了双睑,眉目间写满无奈的神色,“殿下您慢点走……跳,等等奴才这把老骨头唉,当真人老力不从心了,就是不知道还能在这世上耗多少个日头。” “说了是为何事吗?” “是为公主的亲事?” “我几时说我要成亲了?” “王命难违呐,殿下。” “放肆,我说不嫁就不嫁。” …… 说话声渐渐弱了下去,耳边只剩咕咕的水声。 她似跌入一片浩瀚无边的深湖,湖水凉得彻骨,蓝得透亮。 身子越来越沉,呼吸微不可闻。头痛,涨的难受。浑身就像灌满了铅铜,越挣扎越是无能为力。 话说她这遭天劫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点,竟然不是给雷公电母劈死,也好,倒是留了个全尸,不至于死后还面目全非,溺死便溺死吧。 枉她好歹也是一介潜心修炼的小妖,死法着实丢人了些。 她磕上眼皮,意识愈加昏沉。周身昏暗的不见一丝光亮。 世间声响皆被吞噬在这深幽之处,长眠不起,一觉千年。 …… “姑娘,姑娘。晋公子,这都两天了,您看她却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迹象,莫不是……” “住口,她是你的主子。” “可是她一点不像,我的主子不会此般柔弱,一点小病小疼都受不住。” “唉……你也不想想主子落个这般下场是拜谁所赐,因生这孽缘竟被旁人生生折断。” “哼,要不是我的法力有限,势必要找那人好好讨一说法。” “我还不知道你,你怕是打不过他,只好逞逞嘴上功夫。” “公子……” “行了,我知道小菁还是关心主子的。” “谁关心她?她用得着吗?若不是她,我们至于整天担心受怕,饱受提心吊胆的折磨吗?我一看到她就恨得不得了。” “闭嘴,不得对主子无礼,几日不见娇纵了不少,看来是不把镜鸾殿放在眼里了,连主子都敢谩骂。” “我……晋公子,属下知错了,再也不敢无礼,说话不知轻重,不经过大脑思考了。” “咱退下吧,莫再打扰主子好生休息。” “是,公子。” 她醒来的时候正巧听见了他们一番没头没脑的对话,可是这层层纱幔遮掩碍于眼前,她倒一个也没瞧清。反而被它憋的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天黑,隐约几重影影绰绰的烛光点燃。 她起身,披衣坐起,撩开纱帐,简略的观察了一番屋内的陈设。桌椅凳木质一般,成色有些年头了,弧圆吊顶,横梁高挂。寻常客栈的布局。 只是她为何会在这客栈里?还有,脑子混沌恍惚,密集似网的钝痛如潮水袭来漫开,她不记得自己是谁,更莫说前尘往事了。 究竟她是何许人氏,家中亲友何数,住所何处。全无印象,均一概不知。 正低头思索之际,忽见一男子手执一方木推门而入。想必是那朦胧初醒时说话的男子。 他踩着步子不急不缓,低头将案木放在桌上,又拾了雕花木纹碗舀了白粥,行云流水般挑眉,奉上。 面庞清瘦,虽称不上惊艳绝世,却是眉清目秀,鼻是鼻,眼是眼的。 但看的次数多了难免有些清淡寡味,尤其是天天在跟前有事没事晃悠的一张脸。难得并未心生厌恶,不失为世间少有的耐看男子。 他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与她。举止轻柔,礼数周全。 她张嘴咬勺,目光紧紧锁住跟前人,不偏移分毫。 “可是粥不合口味?” “没有没有,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谓?我这一觉醒来不知染了什么怪疾,竟连自个儿的姓氏也不知晓,想必公子曾是我的故人,还烦劳您告知一下。” “缘镜,你的名字。”他将碗收拾好正欲出门去,略微转头,“姑娘叫我晋伶就好,不必多礼。好生休养着,你伤得不轻。” 他退出门外,贴心地将木门带上。 她对镜随意绾了个高耸入鬓的云髻,耳后松垮地斜插一支白玉簪缨,眉目如画,倒是生着一派闲散清宜的□□。又似乎同从前有什么不同,她连从前的样貌都不记得,哪里看得出什么不同。胡思乱想多了。 反手合上门,她执了盏夜灯,悠悠地挑在指尖。 店小二打扮的小厮迎头撞上,“姑娘,有事要出去?” 缘镜一笑置之,“不是,随处转转,活动活动筋骨。对了,我躺了多久了?” “姑娘躺了两日的时辰,前天日落西山的时候请过来的郎中,那青衣公子可整整守了姑娘两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叫另一位姑娘看得好生急躁。” 话到这里偏偏陡峰一转,似笑非笑的看她,一脸暧昧的模样。 “我……” “别说了,姑娘,俺家都懂。”小二临走前还不忘抛过来两记媚眼,诚然是万事了然于心的明眼人。 “你懂什么啊?乱想。” 果然世道千变万化,八卦这根筋永传不朽。 她向掌柜的讨了壶酒,味道寡淡,还不如……思绪很自然的接到另一处,却突然卡壳,被硬生生的掐断。 倏忽间觉得寡淡无趣。想到的应该是从前的故人吧,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她酿的酒一定芳香馥郁,回味无穷,怕是这人间难得几回醉的清酿。 好笑,她为何如此肯定。 倒是掌柜从伊始就瞅着她不放,混浊的眸光颇有些耐人寻味。 她讪笑了两声,甩手扔了搪瓷酒壶,提裙上楼。 却恰恰错过了掌柜呢喃嘀咕的一声,小姑娘艳福不浅呐,前些天才有位白衣公子替她赎回了玉镯子,今儿个又来了位青衣公子。 “缘镜姑娘,身子好些了吗?方才见你不在床上躺着,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吓我一大跳。” 她放下灯盏,对说话的小姑娘道了句抱歉的话语,“出去走动走动,有劳姑娘挂心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青衫女子外罩薄纱,眉间眼尾点染纷飞的笑意,一如阳春白雪消融之时,漫天的柳絮飘然。 “唤我毓菁吧,叫你缘镜可好?我天生就是这般口无遮拦的,姑娘莫要见怪。” 她似做错事的顽劣小童,伸舌抚耳。“哪里,姑娘一派童真之态,叫人好生羡慕不是,才舍不得责备你呢。” 缘镜看这姑娘确实性情纯良,又是至忠至厚的实在人,吐纳言行耿直随性,不多使些弯弯绕的伎俩。不免心生好感,想着二人实在投缘得很。 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尽攀谈些有的没的,一聊竟到深夜。 镜缘添了几炳红烛,凝眸展露出几分笑颜,想不到我竟与姑娘如此投缘,你我之间一见如故,倒像多年深交过的知己。 青衫女子眼底波光流转,一张一合的红唇似有千言万语要倾吐为快,终是化为一声幽叹。 “自然不是,缘镜想多了。我也不好再打扰你休息,你且吹熄火烛,毓菁先回去了,半夜露水寒气重,你小心染上风寒。” 送走了毓菁,她褪去外衫,却无丝毫睡意。 轻覆薄被,脑目清醒得很。 想必此时屋外的人寐语正浓,与周公的约会正处在兴头上,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了呢。 那个毓菁分明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何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怪哉,怪哉。 第二日日上三竿,镜缘换上一身白衫,梳了个齐额的高髻,用镶金边的白绸挽起一头青丝。 清清爽爽的男儿打扮。 “这是……姑娘有这癖好?”坐在角落桌旁默不作声的晋公子咽下最后口粥,艰难的开口询问。 “晋公子多想了,缘镜不过想的是男儿身办事总归比女儿身方便,莫不是这一身难以入人眼?” “谁敢说你难看我戳瞎他的眼,白衣飘飘,分明是嫡仙儿般的人物。镜公子,让奴家来服侍您吧。” 毓菁故意贴在缘镜身上,招呼她在旁边坐下,递过来一碗素面,配着清粥小菜,也算别有一番滋味。 对面桌上来了七八位蒙面黑衣人,看身形倒像是女子,为首的披着件大斗篷,看不清正面的容貌,眼中闪现出的眸光却是非比寻常的阴恻狠厉。 老板娘施施然凑了过去,倚到跟前才开口道,“几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白水。”冷风真真是刮到心窝尖里去了。 “哟呵,我说客官,咱这小店可不收白吃白喝的主儿啊。” 老板娘陡然拔高的音调尖细又迅速地穿破耳膜。 其中一个黑衣人掏出一锭黄金,分量足得令老板娘喜笑颜开,立马换了一张皮色,合不拢嘴地嗔怪道,“客官您好吃好喝着,我这小店呐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但听您老吩咐。” 果真是世道千变万化,却永远都逃不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理儿。 缘镜嗅了嗅一路飘过来的脂粉香气,萦绕在鼻尖软了意识。 她回头四顾,不见毓姑娘与晋公子的身影。 这两人……莫不是跟在她后头还能走丢?要不就是故意避开她,也是,打搅人小两口这么久了,怪不好意思的,好不容易有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怎好搅了人花前月下,影绰幽会的良宵呢? 撇开这一层不说,她也拣了个大便宜,就是不知道这醉君阁的花酒好不好喝? 见缘镜走过来,楼前的揽客姑娘们更是卯足了劲吆喝,“公子,留步咱醉君阁,包管公子玩个酒酣饱足。楼里的姑娘伺候得公子浑身舒心顺畅,让公子醉生梦死呢。” 第7章 今生【肆】 缘镜勾指挑高那姑娘的下巴,眉眼含笑,瞅得姑娘羞红了脸,忙垂下眼睑掩去眉梢慌乱的神色,不敢再探头多看。 老鸨一身艳红,媚笑着摇扇,虽是红颜易老也算丰姿绰约,扭着身段步子踩的不急不缓。 “小公子看着面生,可是头一次来我这醉君阁?” “是极。妈妈手下可有好看的姑娘?能否拿出来让在下见见世面。” “自然,不是妈妈我自夸,这醉君阁的姑娘个个赛过天仙。” 镜缘拉过老鸨的手,塞了一包白银,冲老鸨使了使眼色,“这个数够了吧?” 老鸨扯开布袋偷瞄了一眼,心满意足地点头称意。眉梢点染层层谄笑,不住掩唇嗤笑。 不需多言,老鸨立刻将她领到楼上,敲开其中一扇木门,招呼她进去,又好言好语的恭敬客套了两句,贴心地替她将门带好合上。 镜缘眼角淡扫里头俯首低眉的八位绿衣小婢,耐着性子问道,“你们主子呢?” “回公子,姑娘正在更衣,还请公子先品一盏松砂焚香。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到了。” “松砂焚香?这茶可从没听过。” “是,这茶是我家姑娘自己配的,公子,请。” 绿衣小婢说着推过来一盅热茶,想是刚煮好的热水,清透心肺的茶香四溢,盖上的白瓷顶也裹藏不住。 “公子,这可是我家姑娘亲自为您泡的,您不尝尝?” “最难消受美人恩,鄙人还是等姑娘出来再说吧。” 缘镜偏头咳嗽了两声掩饰住自己的心虚,谁知道你在里头放了什么东西啊?一个卖身的青楼女子,何德何能有八位婢子侍奉伺候着。莫不说其中有诈她还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哪位公子非要等我来才肯喝茶啊?”女子柔媚的一声娇嗔,真是酥到骨子里去了。 缘镜闻言抬头,好一位人比花娇的美娇娘。乌发素衫,未施粉黛。面色潮红,肤如凝脂。 虽是堕落红尘,却自有一番大家闺秀的气质。 “你是?” “明知故问,公子,这盏松砂焚香还请速速喝下,来我这的宾客都知道规矩,万事茶为先。” 美人媚眼一扫,缘镜立马知趣地噤了声。 “公子先喝茶,奴家给公子来上一段舞助助兴。” “姑娘这跳的不是中原本土的舞蹈?” 她广袖流裙,随着乐曲扭动柔若无骨的腰伎。唇边衔了支不知名的花朵,娇艳欲滴的颜色,衬得整个人妖冶异常。原本纯洁无邪的双眸染上丝丝媚惑。 她看上去像只慵懒又高贵的西域猫妖,传说中难得一见的冥界妖精。 “燕支行。” “西凉乐曲?” “公子好眼力,不过是奴家自行改过的,偏向于西域舞曲。” “姑娘舞步扎实,一看就知是内行人。委实让在下大饱眼福,有一段时间没欣赏过这般动人心魄的舞姿了,不错不错。” 缘镜摸摸小心肝儿,何止是不错啊,简直跳得她心血沸腾,恕她实在受不住这恩泽。 多谢公子夸奖,不知公子觉得茶品起来如何?”衣衫颇具西域风情的女子开口问。 “口感绵长细软,好茶。” “自然是好茶,不过这一杯与其他人的都不同,这一杯,是奴家专门为公子准备的。” 为什么她笑的这么奸诈?还有,为什么她的头越来越昏沉? 散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缘镜知道自己中计了,可惜一切为时已晚矣。 谁跟她有仇,非得要转一这么大的弯子来引诱陷害她? 貌似她没有仇家,说不定是之前的。只能怪她命苦,刚好让仇家如愿以偿了。 又来,就这两天她已经昏了两次了,还失忆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缘镜的意识恢复时正好撇见跪了一地的紫衣姑娘,蒙着薄纱,墨发如泼。 她着实吓了一跳,颤抖着手指指向其中一人,“你们,你们是谁?” 最前方的女子猛然抬头,眼中似有欣喜,“宫主,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您终于舍得回来了,我们盼了您整整两百年,墨妗宫可算盼来正主。宫中事宜总算不必闲置,诸位长老也可各司其职,门徒弟子们也好各事其主。多谢上苍怜悯。” “多谢上苍怜悯,宫主福泽千秋万代。”一者呼万者应。整个殿内回声此起彼伏。 “喂喂喂,诸位姐姐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呢。你们可看清楚,我功力薄弱又身娇皮薄的,怎么会是什么宫主?” 缘镜极力给自己开脱,话说她这身世也太离奇了点,跌下山崖忘掉前尘,好不容易给好心人救起来还没安逸几天,就被人下药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被迫拣了个劳什子宫主,一大群不知活了多久依旧青春永驻的姐姐团团围住,一不留神就跪上跪下的,此等刺激非旁人所能承受得住。 紫衣女子们被镜缘一一遣退,唯剩一人,自称是她的贴身侍婢。 缘镜指了指她面上覆着的薄纱,“是不是你们这儿的女子都戴着这玩意儿啊?” 那女子取下纱巾,露出一张白皙娟秀的面庞。 宫主定下的规定,不敢不从。 “我?” “不是,前宫主。” “前宫主?哪个前宫主啊?” “您就不要再问了,奴婢不好说的。”女子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嘴,忙掩唇将头别往一边。 缘镜不好再问下去,索性寻了个理由打发她快快退下。 人家好吃好喝将她好生供着,缘镜这人脸皮又薄,自然想着法儿的知恩图报。 “宫主,此等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嗳,宫主,使不得,使不得,宫里的伙食自有伙食丫头挂着心,哪里要您亲自动手,这不是折煞了我们这把老骨头了吗?” 紫衣小婢忙出手制止,面有惧色。 缘镜心有余悸,这个贴身婢子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明。张口闭口宫主长宫主短的,还动不动地倚老卖老。 姐姐你分明一副二八闺女的容貌,非得说的自己跟髦髫之年的老太太似的。叫她这等傲娇之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宫内皆为女子,且紫衣轻纱覆面,不叫旁人看清其真实的相貌,单看一个个的身形,却皆为二八当华的少女。 怪了,这喏大的宫殿少说也有百余人,百个妙龄少女无怨无悔地献身与这墨妗宫,劳心费神不说,还得替宫中事宜忙前顾后。 若按那个紫衣长老所说,她们最起码活了二百年以上。 莫非是美人妖精?可她是女子,要她何用?提升功力?论她这小身板儿挨打才对。那是何缘故?想不通想不通呐。 “宫主,该用膳了。”紫衣小婢携了身后一众女眷在门外侯着。 “进来吧。”缘镜端正调整好坐姿,又觉烦闷,干脆俯下身子,单手支起。整个人倒挂悬梁,平生一股风流韵味。 “是。” 待众人端上菜式,她斜眼睥睨,勾起唇角,懒懒的搭上话。 “不知各位姐姐们面纱下的容颜是何般倾城之恣?” “宫主赞誉,尔等不过相貌平庸之辈,不及宫主一根小手指头。” 紫衣小婢仍是低声下气的语调,头垂得更低。 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有多谦卑似的。缘镜撇嘴。“我自然知道姐姐你长得美,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啊,不如姐姐们都摘面纱去,各自互相好好看看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啊宫主。” “又来了。”缘镜暗自思忖还不如叫你使不得呢姐姐你说是不是? 底下的女子浑身打着颤儿,叫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好啦好啦,姐姐们不必害怕,我开开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还请宫主自称为本宫,‘我’这一鄙称还请速速舍去,望宫主切记礼数周全一事。” “望宫主三思而行。” “望宫主三思而行。” ……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有多团结似的,缘镜抚额,万分无奈啊。 “……本宫有一事相求,不知诸位可否应承。” “宫主言重了,尔等必将万死不辞。” “其实我……本宫只想问一问,何故宫内的诸位姐姐只穿紫衣?” 一想到清一色的紫衫在自己跟前晃啊晃,镜缘就一个头两个大。 “宫规。” “这么简单?”其实她想说的是谁定下的规矩这么不近人情。 “宫主的吩咐不敢不从。” “我?”她定下的?“好姐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 “当然,自从两百年前宫主立下这则宫规,门人弟子尽心遵循,宫内团结一致,即便宫主暂别数百年,也算功德圆满。” 没道理她和那前宫主似的,尽定些怪规矩。蒙面纱,穿紫衣,万幸她可没这嗜好。一定是她们弄错了,最好及时悔悟,早些发现她只是她们一时弄错的假货,不得已只得将她送回去。如她所愿,正中下怀。 紫衣小婢唤作女萝,人如其名,长得也分外干净清爽,但要是啰嗦起来,果真就跟那老婆婆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眼见着她遣退了众位烧火女婢,自己低眉顺眼地作揖退于一侧。 “宫主,可用膳矣。” 缘镜也不再多说,闷着口气坐下吃饭。菜色看起来不错,就是不知道尝起来味道如何。 孤影成形指间沙,花朝辞去无处寻。 一晃数月已过。 历经久年未曾衰败,这墨妗宫究竟是做何买卖她竟丝毫不知晓。总之不曾撞见过一个生人踏足此地。 说是江湖门派,整日也不见门人弟子练功习武。 就算是一群流落人间的妖精也该要装装样子,随便支个副业掩饰一番吧。 缘镜曾问那女萝姑娘为何整个墨妗宫找不出半个男子,估计连只雄蚊子也飞不进宫内。里里外外皆为娇滴滴的姑娘家。甚是可疑呐。 “宫主就不要多问了,宫规一事婢子不好多论。” “又是宫规,你们这墨妗宫究竟有多少条规章制度啊?” “不多,整整一千条。” “……这么严苛的环境下还能生存下来,小妹实在佩服佩服。”所谓夹缝中求生存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有一个疑问自打她来这儿就抹之不去根深蒂固了。 “女萝姐姐,本宫有一事相问,还请姐姐如实回答。” “是,女萝定当竭尽所能。” “当日在醉君阁那位究竟是何人?” “实不相瞒,怕是宫主已经看出来了。是我墨妗宫的弟子。” “是你对不对?” “女萝不才,还请宫主恕罪。” “姐姐何罪之有?真是想不到这样一副中规中矩的皮囊下竟藏着那般妩媚勾人的眼波。姐姐当日的表现让本宫信以为真了,错以为是不小心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竟是本宫眼拙,姐姐莫要怪罪才好。” 缘镜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难得有一回兴致好好看看青楼里的姑娘长成哪般的相貌,被她搅了不说,连楼里都没来得及好好逛逛。 奈何那女萝根本体会不到自己的心情,只道了声,“宫主若是无旁的要紧事那女萝就先退下了。” 除了行动起来不便,同过往来回的婢子们谈话有些劳心费神外,墨妗宫内外的风景还算宜人。 她们也压根儿不用担心缘镜会逃跑,这深山老林的,又没条路径通往外界,保不准半路碰上豺狼虎豹的,她又没点儿防身之术,万一给吃得连渣儿都不剩,她岂不是还死个尸骨无存。 缘镜才没那胆拿自个儿身家性命开玩笑。况且逃跑又不说说说好玩而已,盘缠干粮样样得备齐全咯。她虽然吃的穿的都是上等货,起码衣服不能变卖吧,首饰头饰的,又全是木头石头做的,虽然样式是精美绝伦没错,可谁会花高价买一堆随地就可以一抓一大把的木头啊? 保不准就是那女萝为防止自己逃跑才将首饰盒内的金钗啊白玉啊偷偷换成了木头石子儿。 真是用心良苦啊。 缘镜并非不识好歹,只是这墨妗宫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没有,平白拣了个宫主,欺骗人家的感情,她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 那女萝也像没丁点儿觉悟似的,整日费心费时伺候她不说,面对她的故意刁难也全无放在心上,仿佛天生就是奴性使然。如此忠心于主的怕是世间再少有。 她不是不懂事的姑娘,屡次三番刁难于她不过是想让她认清现实,搞清楚她缘镜究竟到底是何人,免得一腔忠心付诸东流。 她曾问与女萝,知否她究竟是何许人氏?她问的是她的名字。 可女萝答得是另一个人。那人唤作子妗。 她心下一喜,果然是你们弄错了,或者她只是与那姑娘长得有几分相像而已。 然而这下她心里踏实多了。 墨妗宫,子妗,贴合的完美无缺,找不出一处破绽。 到底是她高攀了。 第8章 今生【伍】 这一日,女萝奉上一件十二破的间裙,外罩单丝罗勾刺出的花笼。精美华贵,宽大的裙摆铺陈,层层昳丽。又偏偏生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泠风顿起。 “这是?” “宫主,为庆祝您的回归,墨妗宫各位门人决定开坛祭天,还请宫主移步壶外祭坛。” 女萝贴心地替缘镜换上绮霞罗裙。覆上薄纱及腰裹肩。 不施粉黛,乌发如瀑,微微挑上绾在一侧。 美则美矣,不过少了几分灵动。缘镜似乎很久很久没笑过,眉间总有一团愁云惨雾,曜如子夜的黑瞳永远藏着无尽的哀怨,那是一种她掌控不了的情绪,仿佛随时伺机而动,等待吞噬她的魂灵精魄。一旦反噬,她就白白只剩下架枯槁躯干。 祭坛开设在宫外三里的断崖,据女萝所说,宫内三百名弟子全部到齐。紫衣女子跪了一地,一如当初,所谓的忠诚与一致。 祭祀进展顺利如常,缘镜站在断崖边缘忍不住心生寒意,更莫要说直眼横对崖下浓浓云雾萦绕不散了。 “宫主,请您跳入圣池内施法祈祷。” “我不会啊,怎么做啊?” “跳下去。” “你说些笑话吧?”缘镜瞅瞅一旁一脸正色的女萝,还是将信将疑。“你想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吗?” “宫主多心了,就算我们墨妗宫所有弟子拼尽身家性命也会护宫主不伤一根毫毛。又怎会陷害于您呢?宫主只管往下跳,圣池就在崖下不远处。” 看来今天是非下去不可了,反正也死过一次,阎王爷那儿自然不差她的生平记载。缘镜心一横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衣炔翻飞,发丝乱舞。为何这场景如此熟悉?似乎有什么答案正在脑中酝酿,所有真相就快呼之欲出。 她未来得及多想,身下忽然飘忽轻浮。 一方五彩祥云依山悬浮,入眼是满眼的流光溢彩,炫目得叫人移不开眸光。 “这是?” “宫主,您可是到达圣池了?”女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隔着缭绕的仙山云雾听起来有几分虚渺,却字字重重地砸在心头激起千层浪。 缘镜暗自窃喜,她居然还没死,要是运气这般好,必有后福啊。 “宫主?” “在,我在。”缘镜急急回答出声。 女萝总算松了口气,语气听起来宽松了不少,“没事就好,宫主准备准备,女萝这就输些内力给你。” 缘镜干脆盘腿坐下,欣赏这俗世难得一见的仙家胜景。 上方传来一道刺目的光线,倏忽间直插入她的心口,她甚至还未反应出声。 白光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却无涌现出半分不适感。相反异常舒缓,不出片刻就与她的骨髓完全融为一体,仿佛天生就该寄存于她的身体里。 “宫主,女萝已借用了一些内力给您,方才探得宫主的内力还算不错,只不过疏于修炼,才导致体力虚弱不济,还请宫主日后多加潜心修行,闭关一事望宫主放在心上。为了墨妗宫的繁荣昌盛,宫主……什么人?竟敢私闯我墨妗宫。” 女萝陡然一转的音调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崖下人,缘镜回神,真好瞧见面前翩然而立的青衣男子。 “晋公子。”她欣喜地唤出声。 “嗯,缘镜姑娘好等了。” “不久不久,公子来了就好了。” 男子低眉浅笑。 “毓菁也等候镜姑娘多时了,姑娘怎么连声招呼都吝啬打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女萝眼睁睁地看着底下跪作一片的紫衣弟子中施施然走出的一人,依旧面不改色。 “看来长老大人早就看出了端倪,看来毓菁还是技艺不精,真是无趣无趣。” 紫衣女子的话搅得缘镜心头一阵不宁,长老?女萝不是她的贴身婢子吗?这等级差了不止一点点啊。 “不知毓菁姑娘私闯墨妗宫是何意图?居然还敢带男子入内,姑娘在宫内从事了这么长时间,头条宫规应该是熟记于心了吧。”女萝皮笑肉不笑,说出的话语却字字透着股儿寒气,叫闻者汗毛逆生。 毓菁到底是功力不够,脸上的笑愈渐挂不住,不得已还是死撑着。 “萝长老……” 心里纵然五味杂陈,总归不能彻底得罪人家,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她还真不好说了。 正思忖如何开口,却瞥见白衣男子携了镜缘走到她跟前,冷眼斜睨她满脸的踌躇不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都像你这般处事优柔寡断,我们就该喝西北风去了。” “毓菁知错。”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咳咳咳。阁下此番前来究竟为何事?莫要忘了正事,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休怪我这张薄刃不长眼。” 女萝从广袖间掏出一支做工颇为精致的短剑,目光扫过处皆卷生寒流。 “在下为因自己一时鲁莽而私闯墨妗宫一事深感抱歉,如姑娘所说,在下却是有备而来,这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什么人?”女萝敛睑收起薄刃。 “缘镜姑娘。” “宫主?痴心妄想!。” “是吗?可是在下是势在必得呢。” “一意孤行,我看你是活腻了非得尝尝皮肉之苦。” 女萝将要出手,却被另一位紫衣女子制止,“女萝,莫要冲动,这位公子看上去很不一般,还是小心为上。”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宫主被带走吗?我墨妗宫的门人弟子可不是此般好惹的。” 女萝的眼底抹过一分肃杀之色,唇边染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难平众怒呐。” “邑卿祀主下达的命令还不够吗?女萝,不要再无理取闹了,听话。” 褐衣童颜的老者手撑拐杖,从容走过,往密林深处驻足凝视。目光满含深情。 女萝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眸间写满惊讶。“胡说,祀主怎么会?” “住口,老身的话也不信了吗?”老者的情绪激动,喘着口气,剧烈咳嗽起来。 女萝慌了神,立马凑到跟前替她抚背好顺平陡然郁积的浊气。 “宫主交给公子还请好生照料,若是节外生枝出现什么差错,老身这条老命说来也不值钱,死前能替墨妗宫和宫主做些事情,也算死而无憾了。” “小辈定会护我主安全。” 老者这才宽慰的点点头,缓缓摆手让他们离去,由其他几个紫衣小婢搀扶着回宫。 女萝领了一众弟子紧随其后,仍是回头,眸光紧紧纠缠青衣男子,隐隐透露出八分担忧二分不甘的情绪。 缘镜出了谷外,方才回过神,想起这一月多来的经历,仍觉不可思议。 能将紫衣穿得那般好的姑娘怕是只有女萝一人了吧。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日落晚霞,余晖抹出残缺的美。 她换下身上的华裙,随意套上一件刺花白裙,若有所思地看着流泻在手中的裙摆,不知应作何感想。 屋外的毓菁唤了多声无人答应,正欲推门而入。 缘镜拉开门,复又合上。对着毓菁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毓菁姑娘,刚才想到其他的事情入了怔,有什么要紧事吗?” “你从回来就把自己闷在屋内,都不觉得饿吗?”毓菁走过来替她系好腰间的锦带。 缘镜一时间脸红得说不话出来。 “主子还是如从前糊涂,迟早会出问题的。”她说得入了迷,也没在意缘镜微变的脸色。 “你说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 “我……对不起,缘镜姑娘,都怪我一时口误,姑娘你长得实在太像我以前的旧主了,所以……情不自禁就把姑娘错当成她。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毓菁极力替自己辩解,生怕缘镜有所误会。 “……其实我说话也太重了,对不住了。” 镜缘推开面前人,匆匆下楼。 中途没料到会撞上晋伶,她起身揉揉手腕,慌乱逃之夭夭。 晋伶死死盯住楼梯口欲言又止的毓菁,强压下心中的火气,耐着性子问下去,“到底是闹的哪门子别扭?” 缘镜走出客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出来已经一炷香的功夫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同于常的激动,那个一直在脑子萦绕不去的答案似乎真的就快浮出水面了,她忽然之间畏缩得不行,即便她知道真相就在不远处,只要她再多行两步路,然而从心底莫名而生的恐惧占据了所有理智,她屈从于本能,只得原地不前。 街上大大小小的集市看起来热闹非凡,路两边的小贩卖力地向她推荐自家的看家玩意,面具、纸鸢、发簪、玉器,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摆的精妙绝伦的胭脂水粉。她一一看过,一一抚过。只觉心生难以抑制的熟悉感,仿佛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这热闹的街市,她曾几何时驻足过步步寻觅。 “姑娘的背影看着好生面熟,不知是否是在下相识的故人?”身后一轻,她被人勾腰抱离地面,越过固城湖飘然落在湖心的凉亭。 她当众被人轻薄了? 缘镜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万千思绪剪不清理不断,干脆道句短路罢工。 “姑娘?” 她回神,却刚好对上男子促狭的笑意,狭长微眯的桃花眼流光潋滟,眸转如画,却是十足致命的妖孽,搅得人一阵心烦意乱。 “你是妖?”缘镜收回探究的神色,她不过随口一问,自然做不得真。 哪知男子嘟嘴凑到她耳边呢喃细语,“你知道了?”吐纳出的缭缭热气熏得缘镜耳后根红了大半截。 “你……滚开,无耻。” 缘镜转身就走,却被男子反手钳住,揽入怀中,“姑娘不要多想,在下只想救姑娘捡回一条命。” 不用他多说,她越过这满湖的水雾却看得心知肚明。飞跃过的马匹重重摔在街中心,掀翻两旁的小摊,若是她还站在原地……是她多心错过人家了。 远远望去固城湖似乎开始涨潮了。 她被死死按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半分,索性也就不再多挣扎做些无用功,难得的是,他的怀抱令人安心,与他妖冶的外表很不相符。 她分明听到一声低声叹息,带着些许无奈,他说你同从前分毫不差,做事这般毛糙,总叫人放不下心。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让旁人这么替你操心,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缘镜如此安分倒是他没想到的,忽然推开她道,“在下逾越了,姑娘没事吧?” 缘镜被突然涌上的冷气刺激得直打寒颤,她此刻站在湖心亭内,固城湖的湖水又是极为寒湿的,难免不会觉得比岸上冷。 “公子,可否把我送回岸上去?” 她可不想再冻感冒了又平生麻烦事。要快些回到客栈好好洗个热水澡,好好去去体内的寒气。总之她再也不愿单独出来闲逛,怎么着也得拖上毓菁那丫头,说到毓菁,也不知她有没有多想什么,自己本是无心之失,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一个人好好静静心。她那么激动只是因为某种说不出名的直觉。 快到晚上了,夜市才刚刚开始,今天是花灯节,难道姑娘就不想看看?据说将写上愿望的花灯放在水上任其自由漂散,就会受到神灵保佑好使美梦成真。姑娘不想试试? 男子斜下身子倚靠在凉亭边缘的梁柱上,语气中带着诱哄。 缘镜欢欢喜喜应允,花灯节,可以许愿的?那她可要许上满满一箩筐的心愿。 男子作势又要揽住她的腰身,缘镜连退三步,生怕他有什么不义之举。 “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啊?” “这样啊……”男子低头作思索状,那就只好将你提着走咯,“要不,肩挑手提背扛都行,你要选择哪样?” 真的是很认真的询问她的意见呐……“你还是抱我吧。” 男子恍然大悟,“原来姑娘想吃我豆腐又不好明说啊,没关系,在下也是慷慨之人,姑娘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客气。” 缘镜转头当作没听见,垂下眼睑遮掩住眼底流转而出的迷乱。 这人……真是无礼。 “姑娘,先对不住了。”话音刚落,她忽觉腰上一紧,迟疑转瞬间已在最近的岸上落地。 缘镜松开男子的臂膀,方才太过紧张,抓得人衣衫皱巴巴的,也不知人家介不介意?她不好意思地调头四顾。 “姑娘,这有一个卖花灯的老翁,姑娘要许愿吗?” 当然要啦,不然她早回客栈了。缘镜挑了个最大的花灯,一摸口袋,她出来的急,自然是没带银子的。 “公子,可以先帮我垫付吗?我保证还你,或者,你待会儿和我去客栈拿也行。” 男子笑出声,那双桃花眼看着多了几分明媚之色。“姑娘说笑了,既是在下邀请姑娘赏这花灯之景,自是在下请姑娘的,哪有让姑娘自己掏钱的道理。” 缘镜心下大喜,快速在纸上写下几行大字,悉心塞进浮灯内。 她一连拿了数十个花灯,看得老翁目瞪口呆。 “姑娘,花灯只能放一个,不然就不灵验了。”老翁好心提醒道。 这样啊,可是这么多张纸怎么塞进一个灯里面? 男子嗤之以鼻,“姑娘还挺贪心的嘛。” 缘镜无故遭了一记白眼自然不甘示弱,斜颈还嘴道,“我就是贪心啊,我要自己平平安安,还要毓菁和晋伶平平安安。” 男子恍然怔住,一反常态的默然,桃花眼在倏忽间黯然失色。 缘镜以为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心虚地后退一步,却失足跌入湖中。 正是涨潮的时节,湖水凉得彻骨。她扑腾了两下,终究认命的任其下沉。 仿佛跌入蚀骨的寒窑,捣到心尖儿里去了。 这种感觉,好熟悉。 电光火石之间,她像抓住一根漂浮不定的浮木。 再然后,意识就彻底涣散沉沦了。 被子下的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缘镜吓得虚汗连襟,男子离自己只有一寸之距,两人几乎呼吸着同一方的空气,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至少自她醒来就没换过,他却浑然不知的模样,再这样下去,她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姑娘还打算装多久?”男子颇具媚惑的嗓音在头顶上方悠悠响起。 缘镜陡然睁开耷拉的眼皮,微闪的眸光从半眯的缝隙中透出,她偏头起身跳起。 男子眸生异色,忽现满目的惊厥。 “鬽妖,放着逍遥的翩翩公子不做,迟迟待在这山下的小镇里不走,莫非是看上什么心仪的姑娘准备洗手汤羹了?” 她哪知道她有如此好运竟渡过天劫,虽然落水后记忆全失,但至少从鬼门关拣回条命,浑身的法力不仅一点没损失,反倒因祸得福白白拣回数百年道行,又得到女萝姑娘的内力相助,好歹现在她也是条千年青蛇了。本想开开玩笑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哪知那鬽妖却是不识好歹得很,说起话来也是没个正形,“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怎么,小青蛇你不信呐?” 眼见着他又要贴过来,她恼怒之余偏偏无计可施,只好勉强使用遁地术逃出门外。 真是气极,都说鬽妖勾引女子的方法有千万种独特的,果真名不虚传,她可算是开了眼界。 她灰头土脸的模样让毓菁笑得花枝乱颤,晋公子倒是气定神闲,俯身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杯茶。 真是…… 夜半更深,良月高挂,窗棂铺满一层清幽寂冷的光华。 她歪身倚靠,看着窗外的漆黑夜魅失语,她不是缘镜,姥姥叫她音丫头,可是失忆前她却成了梵音。那个叫她梵音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为什么?为什么想到他的时候会想念?甚至,连最后离开红魔山的时候一心念着的人都是他。 她明明不想承认的,终究是骗不过自己的心呐。到底是宿命论在作怪吗?如果她的前世和他有过纠缠,那这一世又算什么?再续前缘?不不不,不是这样,分明还少了什么。 她抬脚走到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暖手。 却忽见对面坐着一素衫男子,眉目含笑,额发入鬓。 她看得一阵恍惚,又眨眨眼皮,以为是自己眼花。 “梵音。” 是他,除了他再无第二人会这样唤她。她面色不改,然心中却是欢喜的。 她低头品茶,觉得这茶委实了无滋味,又从不曾有过此般的坐立不安,仿佛是自己无地遁形。 “你怎么进来的?” “这么?在下就长得这么不讨喜,不招梵音待见啊?”男子的眼神对上她一双秋水剪眸,半开玩笑道。 “自然不是,只是这半夜三更的,你一个男子私闯姑娘家家的闺房怎么都说不过去啊。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她往身上添了件薄衫,挑了挑烛芯好让火光燃得更旺。 男子掰过她的头,“你今天见过那只鬽妖了?还和他一起过花灯节?” 虽是疑问的话语他却说得无比笃定。 她依实点头,不知为哪般的心慌。 “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素衫男子黯然神伤,竟和那只鬽妖流露出相似的情感,她看得出神,不知该是何种滋味。 “梵音都忘了吧,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忘了那场花灯节,忘了我来过这里。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又将会是新的开始。” 她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不由自主地向床的方向走去,头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没资格剥夺她的记忆。”狭小的屋内回荡起陌生的女声。深紫色的身影隐约而现,却始终是模糊一片看不清真身。 “你也没资格多加评论。”男子深情地抚上女子无暇的面庞,用指腹一一勾勒出边缘棱角不深的轮廓。 狭眉,凤眼,高鼻,丹唇。还有,时隐时现,远观似有近看却无的梨涡。 “可真够深情款款的,说真的,这么多年海也哭石也烂了,你不厌我都看厌了。”女子的声音渐渐飘远。 素衫男子冷眼斜睨,“啰嗦。” 她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她不再是蛇妖,不再为世人所畏惧。她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有一个恍若天仙的美人师父,教她各种法术,可是她太笨,怎么也学不会,师父就每天罚她抄《罹心抄》,她自以为聪明所以总是偷工减料,可怎么都瞒不过师父的眼睛。师父生气的模样很骇人,就喜欢罚她干杂活。她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从小娇生惯养惯了,哪里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重要,总是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的,最严重的一次差点儿没把院子烧个精光,师父一袭白衣出现时她躺在厨房里被滚滚浓烟熏得不省人事,她头一次看见师父如此惊慌的模样,记忆中的他一向是气定闲神的,仿佛永远不染俗世烟尘。事实上,她偷偷揣测过他或许早已修炼成仙,只不过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所以才甘心窝在这无半分人气儿的荒郊野外。 他守在床边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她醒来时看到他满脸胡茬的邋遢样子,忍不住笑出声,要知道师父可是不一般的爱干净,还有轻微的洁癖,何时像此刻这般不注意形象过。 他睡得很不踏实,听到细微的动静就醒来了,看她笑得跟偷腥的猫似的,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却也没放在心上,给她掖了掖紧被角,柔声问道,“饿不饿,为师给你弄点吃的去。” 他的眼圈乌青,眼眶内布满血丝,神情枯槁憔悴,好似万年僵尸。 她微微有些心悸,待师父端来一碗桂圆莲子羹,她这才恍惚发觉自己已经出神好久了。 第9章 今生【陆】 “缘镜,缘镜。” “缘镜姑娘,缘镜姑娘。” 她缓缓睁开眼皮,一摸眼角,竟是分外湿热。 “缘镜这是怎么啦?做噩梦了吗?” 毓菁小口喝着白粥,目光转向她。 “算不上噩梦,或许还称得上是美梦呢。”她剥开馒头最外的一层薄皮,面色漂浮不定,“叫我梵音吧,我不是你们说的缘镜。” “哐当。”毓菁慌乱拣起失手弄翻的粥碗,勉强一笑,“我去换个。” 她却如释重负的扯出一丝笑容,难得多吃了几口粥。 “梵音姑娘。”晋伶恭敬叫出声。 “晋公子不必如此见外,虽然我并非你们说的镜缘,但多日来的朝夕相处我早已把你们当作自家人,所以公子还是叫我梵音吧。” “好,不知梵音是否记起一些过往的事情?” “不瞒公子,梵音本是那西边红魔山上的一条青蛇,机缘巧合得以化为人形,公子莫要担心,我不会平白无故害人性命。” 怎么会担心?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你的,可惜,你从来就不曾稀罕过。 男子眸色一暗。 “姑娘说笑了,在下一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份,又怎来的畏惧一说。” “公子体谅,烦劳您跟毓菁姑娘说说,梵音这就走了,这些日子来多谢你们的照顾。” 梵音拾起收拾简易的包袱,握拳作别。行的倒是江湖之礼。 “好走不送。”晋伶饮下一壶刚热好的酒浆,却是满口酸涩。 “主子,一路平安。属下们护您至此,也算是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他日若是主子需要,必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漫山的蓝色鸢尾花开正好,幽寂舒心,花香宜人。榕洞后山的瀑布悬回逶迤,碧潭中空游无依的锦鲤如许,日光下澈,当真由铺散密集的细石折射其上方,方可直视至谭底无碍。 水游过之凄清又凝神聚骨,实有心旷神怡之效。 风过细细无痕,也搅得水面涟漪泛泛,不远处的亭台檀香微醺,百步之内烟雾缭绕。她回望旧川,烟波虚境下愈发幽深邃谧。她看那亭阁至真算是幻无虚渺非比。 她走近,撩开那层轻纱薄幔。 老妇赤足盘腿跪于软垫上打坐,半嗑着眼皮,又似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得几声南柯呓语。 “姥姥。”她低唤出声,卸下背上的包裹置往一边。 “回来啦?丫头可是带回了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玩意儿?” 姥姥撑开眼皮,目光如炬,竟像七岁孩童般带了些许玩闹的意味。 “吃食之类的倒是没带,姥姥想要什么?” “姥姥我嘛,人也老了,走不动了,平日里拿个东西取个东西的都不太方便,若是真有想要的,唯一一桩就是想尝尝长暮亭溪的鸢孜茶。前些年听几位旧友说得很是心动呐,我这般爱茶之人今生若是见识不到那可真是白留一遭遗憾事。” “姥姥,莫不是您想让我去给您跑跑腿啊?” “怎么?姥姥白疼你这么多年了?这么点小事都不答应,还犹犹豫豫的。” 老妇白了她一眼,扭头作暗自神伤。“世态炎凉呐,人老就是废物,姥姥我算是看透咯,哼。” “姥姥,不是丫头我不答应。” 是您这要求太高,恕她这般的小人物实在达不到。亭溪仙境,她也只从古书上看到过这个地方,传说中的仙灵之地,又岂是她这小小妖精可以染指的? “姥姥。”她软磨硬泡,也不知何时姥姥变得如此难缠了,竟是浑然不觉。 “你不言语,姥姥就当你答应了,这样好了,你明早出发。见她似有反驳,老妇接口道,早去早回总是好的嘛,姥姥我还在这巴心巴肺的等着呢,丫头可得给我紧着点儿时间。别到时等久了茶也荒废咯,姥姥就爱新鲜的东西,可得要记在心上呐。” 她不禁觉得心口淌了团疑云,若说姥姥平时也是板着张脸,岂会有此刻这般说笑的时刻,假使真给她碰上,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稀罕事。 更何况姥姥一向处事谨慎,平日里难得见着几分笑容,莫要说此番无理取闹的举动了,倒真是让人想也想不透彻。 “姥姥,梵音才从外界回来,好歹让我休整个一两日再出发也不迟啊,免得到时精力不济横生些事端,也叫您老人家好等不是。” 说到这里她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了,怎么说她也曾九死一生了一回,还差点死在外头,为何姥姥一点反应也没有,要说姥姥平时最疼她,有个小过小失的都不忍过重责备她,顶多自个儿生生闷气,却从不让她知晓,姥姥这人,把脸面看得比命都重。 莫不是先前的不辞而别伤了姥姥的心?天地良心作证,她本无此意,只是当时气血攻心,又想不开其中的蹊跷,这才一时冲动而为之。她又哪里知晓会恰巧遇上天劫。之后一连串匪夷所思的遭遇全让她逮个正着,她是没有勇气再下山冒险了,所幸,她回来是平安的,继续做回姥姥身边的音丫头。不该痴心妄想的她也没放在心上,她原来不过是山上的一条青蛇而已。 “姥姥,何故非要那亭溪的?您不知道,我一条小小的蛇妖而已,如何能进去那仙境啊?您这不是难为丫头吗?” “丫头太低估我红魔山的威慑力了,你只管去,天大的篓子姥姥给你顶着。” “怎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丫头可是还有异议?唉,可怜姥姥我孤苦伶仃一人,唯独剩个孙女又是这般不孝。这是造了什么孽哦,养了这些年竟是个白眼狼。” 姥姥愣是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幽怨的埋汰了她两眼。 她不得已只得连声答应,安抚了姥姥好好回洞中休息。 洞内的景观倒是没有多大的变化,往昔模样。 夜半来时悄无声息,她俯首点燃一支香烛,火光微弱,指尖风过颤巍。 按理说明日还得去亭溪给姥姥取茶,自然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她却半分把握也 没有,一摸手心,虚汗涔涔,裹了满手的粘稠。 竟又是一个不眠夜。 她躺倚在石床上,回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事情,仍觉不可思议。 她并非是善男信女,更加不是宿命论者。不过去了趟山下,遇见的人和事物皆是匪夷所思。她也是迷茫了,明明不是他,又偏偏是他。 她也不知他是谁。 就算他是她前世的爱人,又何苦这世还声讨什么牵扯?过去的皆为曾经,回不来的时光。这些道理她偏偏明白得很,自然在意得紧。 檀香燃熏得正旺,女子负手垂泪。略低着头颅,墨发遮去了大半张脸,却见她勾指将掩面的青丝撩于耳后,苍白如玉的面颊,眼下一颗泪痣红得触目惊心。 再一晃神,跟前还是绿藤花蔓香。 原是梦中人。 外头天色已大亮,照得洞内明晃斑驳。 她莞尔,梦中女子的面容恍若过眼烟云,握不住抓不着,氤氲朦胧之中裹着层层雾瘴,消散时无声无息,未曾留下一丝一毫踪迹可循。 她起身横坐,对镜梳洗好,往里衣外加了件斗篷,披上系好。 本无心思涂搽脂粉,面色又自生桃李。 墨发高束,斜插一支木簪,作的却是男子打扮。 她喜男装,行动起来方便,倒不似女装那么繁琐。 本欲向姥姥辞呈一番,哪知她竟先行一步移去别家山上喝茶。 改了以往孤僻的性子,却也没心没肺了不少。 梵音闷闷不乐地凌驾上天,书上说亭溪仙境是尘世间最靠近天界的一方净土,来朝拜供奉的人自然不少,山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护佑着,任谁也不能靠近半分,方圆五十里皆为巍峨险峻的崖群,仿佛任意一座山峰都可以触手为天。被凡人誉为天界之柱的亭溪仙境就位于山顶处。 据说那里美得胜过世间三月最绚烂的烟火。她实在想不通写下这句话的凡间才子究竟有何嗜好。 梵音凭借一己之力很快找到结界的入口,那是云层山峦间的枷印,为苍松劲风所掩,阵图被下了很重的咒,除非上界人允许,要不就是硬闯,那同样意味着与上界中人结怨,他们会将你封杀到底,敢对他们大不敬之人,下场一般都不太好。迄今为止的年头,还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冒这个险,毕竟谁都知道性命可贵,以它为赌注未免风险太大,可保不准哪时就死无全尸了。 她进退两难,正犹豫之际,却见上方忽现一道五彩绮丽的光线,眼波飞速流转,映照出满目的绚烂。 溢满的流光已逝,天穹的裂隙显露得有些狰狞。若是不错,从那上去就可以抵达上界之城亭溪仙镜了。 只是这唾手可得的轻易未免来得过于蹊跷,并非她多心,亭溪的入界口从不轻易向外人敞开。据说连当年号称妖界一把手的碧谭箫师都没能如愿以偿进去看两眼,更莫要说她这一介小妖,姥姥不会是越老越糊涂忘了本行吧。 她也没敢再多加停留,只待聚拢好了元神体魄就上去,毕竟夜长梦多的教训叫人深刻。 梵音隐蔽好身形,使了法术将步步留下的脚印隐去,又轻步慢移,生怕叫旁人仔细听去。 却是她多心,自她上来兜转了一圈,里里外外大略打量了一番,却没发现半个人影。倒是这仙境大得很,差点儿叫她给迷失方向了。 若说亭溪仙境的景致自然是凡间俗物比不得的,单是这十里开外的虞美人开得妖冶如血,挤挤挨挨的沿道铺设开来,绵延至看不尽的远方,她回头,这些花却像通了灵性般努力朝她所在的方向迎合,拼尽全力只为留与看官倾羡的笑靥。 如同她是主人家的至亲好友,今日只是依实赴约。 梵音不敢再抬眼看那些花儿,涌现的前所未有的羞耻一时冲垮了她的理智,她不想被不相干的人说成是贼,她既来都来了自然不可打退堂鼓,不然回去肯定要被姥姥耻笑了去。唯一的出路便是找这仙境的主人家好好说说,若是他不答应,再自行打算也不迟。 她做决定一向快,转瞬放下头上的黑纱斗笠换作手中握秉。既是名义上的拜访,诚心最好摆到台面上来,光是口头上说说莫怪不招人待见。 梵音一身黑衣,握拳慢行,每一步她都走得莫名的心慌,仿佛就在不远处,一直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最开始迈入仙境她就觉察到了,奈何对方内力太高深,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才探测不到,任自己堕入这尴尬又弱势的局面。 尽头处隐约可见一方亭台楼阁,云雾氤氲,模糊了观者的眼界。 看着似乎遥远得不可方物,没成想竟是百步之内的距离。 梵音拾阶而上,大殿内空无一人,幽幽点染的熏香散在略显寥落旷寂的空间中无处着落。 忽而听闻箫声绕耳,久经未见消弭,似从遥远得触不到边的天际传来。 她顺着箫声的方向抬头,男子眉目含笑,来得却是两袖清风,清扬的箫声流泻厮磨于唇瓣与指尖流连忘返。 她目光紧锁男子宽厚又指骨分明的手掌,一时间找不出答语。 “叫我邑卿,梵音。”他瞬间移步到她跟前,她还没看个仔细,甚至连反应都比以往迟钝了片刻。 他抚上她的唇瓣,勾指画着轮廓流连忘返。“你似乎从不曾这样叫过我,不是说过吗?还是你忘记了?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别开脸躲开他的触碰,不知为何,她只觉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我?梵音果真忘了,倒真叫为夫好生伤心啊。”男子作势要掩面揩泪,面颊上分明干燥得很。“那就只好叫你娘子了,也好时时提醒你的身份,都说了为夫是娘子的人了,还问这个做甚?” “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梵音懒得跟他多扯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娘子莫不是痴傻了?这里是我们的世外亭溪啊,你说尘世间有世外桃源一说,今朝你就偏偏要创个世外亭溪。怎么?这才昨宵的事娘子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是娘子你哑巴了,为何不掺言?” “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休要再胡搅蛮缠才好。”梵音退往一旁,不冷不淡的说道。 “娘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还真叫你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可怜为夫一片痴心,为何就是入不了娘子的眼?你让为夫情何以堪呐,倒生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嗤言笑语。” “公子真会说笑,想必你家娘子也是惊才绝学之人,今日冒然来访虽然唐突了些,不过确是找你家主人有些事,还烦劳公子通报一声。” 今日见他如此坦荡,大约也是亭溪中人,本是有事相求,自然好言相语,切不可得罪才好。 男子扬眉轻笑出声,“可是为夫就是这里的主人家呢。” “莫不是公子确有戏弄旁人的癖好?” 她敛眉,掩藏好眼底的波动。 “看来娘子真是不信,来人,看茶。” 男子的音调陡一拔高,她脚跟儿一颤,竟是慌到心尖子里去了。 第10章 今生【柒】 殿内凉风习习,一众青衫女子步履曼妙,横列成一排站定,手端木案,柔媚的音调齐声道,“姑娘请用茶。” “公子好福气啊,美景相伴,还有美人在旁伺候着,当真羡煞旁人。” 她动动嘴唇,面含讥讽。 男子不以为然,嘴角微微上扬,“娘子可是嫉妒了?” 她不再作答,心里却是哗然,没想到这男子竟是亭溪仙境的主人,怪她一时走眼低看了他。 梵音顺手掂起一杯茶水,朝身旁的姑娘点头示意,唇边挽起一丝友善的笑意。 “多年不见,你倒凉薄了不少。”男子不再调笑于她,正了正嬉闹的神色,悠悠开口道,终于知晓绝情二字如何写。 她屏息细听,最后一抹叹息却是藏不住的悲哀。可这对象为何是我? 她一时回不来神,话语还未仔细酝酿,竟已脱口而出。 “你是我前世的……爱人。” 分明是质问于他,她却说得无比笃定。 男子一怔,继而苦笑,“姑娘说笑了。” 她眼底涌现的星光霎时间湮灭风化。原来只是她多想,倒显得是她痴心妄想了。梵音陇了陇紧略有些松垮的衣襟,瞳光扫向男子身后的壁画。 那是一幅年代久远的画作,经年未曾翻修,周遭的丹青有些退却,展露出卷轴泛黄的里子。 唯剩画中女子的一颦一笑,近在眼前,又恍若隔世,眉目如画,栖身于这山谷幽境,久经不散的云烟模糊了倾城之姿,眸下一点朱砂醒人眼目,平添了三分媚色,却红得哀转久绝,眼底的哀戚裹藏不住是真。 她被搅进她瞳间深邃的漩涡不得安生,仿佛无意中撞见漂浮于子夜魅影里的一粒星尘,久久移不开探寻的目光。 “这位是……”梵音终究开口出声。 “我家娘子。” 男子回身,移步到壁画跟前,伸手辗转抚摸,眸中深情无限。 “那尊夫人在哪?可否请公子引荐一番。” “她死了。”他紧咬牙关,一夕之间万念俱灰。似乎把这世间最大的苦痛都尝了个遍。 梵音自知自己多了不该说的,心怀愧疚,也便再不敢多作言语。 她一向不擅长宽慰他人,只怕惹得人家一个不高兴将她轰出仙境去,那时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枉费她花费此般的心思,灰头土脸的回去不说,姥姥定要说她没本事。她心气儿又高,一时之间定是受不了的,到头来也只是自个儿生生闷气活活憋死一回。 她可不要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买卖。 “公子是把我当做你家娘子了?只是我一介平凡小妖自是比不上尊夫人半分的,怪只怪公子你久思成疾了,怕是一时堕入往事的渊谷出不来,连看人也眼拙了。” 话毕,梵音长睫微扬,长长呼气如释重负。 还好不是她想的那样,可是她怎会凭空无据那样想还是,她思春了?呸呸呸,在想什么呢,要是让姥姥知道了非笑死她不可。 “那?”她本想问不会她的名字也是他一时情迷唤的他家娘子吧,她竟还当了真,倘若真是如此,她这桩丑丢大了。一时迟疑她还真没勇气问出口。 “姑娘是想问你的名?莫要想多,名字还是你的。”他嗤笑。 这话说的,好像是您大人大发善心额外赏赐给她似的,她还得行三跪九叩大礼回谢之,大呼公子鸿福齐天,必能得后代千秋万世的景仰和推崇。 男子转身不再看她,目光紧锁画像中的女子,情至深处似有动容,“你不是她。” 梵音语噎,本来就不是,谁叫他眼神不好认错人,现在还敢赖在她身上,指责她的不是,哪有这样让你白白欺负了去的道理,怎么说也是来者是客,来点儿补偿什么的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了。她干脆直接开口,向他说明自己此番的来意。 本来她在心里打的算盘挺好的,料他此时拒绝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哪知偏偏有人生来就是一副厚脸皮。驳回她的脸面不说,还叫人打发她下界去。 梵音自小长到此般年华从没受过这等气,姥姥虽不曾过度宠着她,好歹也是事事顺着她,哪受过今天这般的委屈。她一时气极,反手甩了身侧拉扯不休的宫俾,想那两个宫俾也是没料到她会反抗,愣是被她掌间的气流震到几尺开外方才稳了身形,踉跄着落地站定。 梵音拿手中佩剑抵向男子的咽喉处,两人咫尺之距,分享着彼此的呼吸,她不由面色一红,指间的动作也迟钝了几分。 男子找准时机轻易压制住她,只手拥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惦着她的佩剑随心把玩,面色如沐春风,“姑娘还是面皮太薄了些,这样可不好,容易被坏人占便宜的。” 她不死心,咬牙切齿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吗背后算计别人算什么正人君子。” “是吗?在下可从没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还是,姑娘一心执着,非得给在下戴个高帽子。依了俗语说得好,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你……胡说些什么啊。” “在下可没有喝醉酒只会胡言乱语,况且若是在下没看错姑娘也是趁我家小婢不注意才偷袭得逞的吧”男子眼底的笑意更甚,鼻息落在她颈项间暖意渐生。 “你知道什么,我那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她愈加羞愤欲死,偏偏被男子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半分,她只得暗自幽叹无计可施,随意扯出一句应付着,却没想到又让他拣了个上风。 “哦,知道了。我们那叫使阴招,姑娘的才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男子将剑扔与一旁,执念一起扯去发髻高绾的木簪,如瀑青丝散落肩头,流泻出满目的流光溢彩。环绕纠缠于指间,触感如上好的丝帛,轻易撩起最敏感的那一缕情思。 “你,不要太过分了。” 若是拿到姥姥想要的东西她势必要将他碎尸万段,方可解心头之恨。鳏夫的心理果然深不可测,同样,容易饥渴难耐。话说这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可保不准哪日他心血来潮勾勾小手指,眯眼魅声唤道,今儿个哪位姑娘愿意陪我共度良宵啊? 可这今日她是有正事前来,自然没那份闲心陪他多玩玩儿,再说,她还没这远大志向成为鳏夫的续弦。或者说,她还没堕落至此呐,死了娘子的,还是续弦,这要是传出去肯定要被红魔山上的小妖精们笑死,好歹她现在也是被人家尊称一声姐姐的,貌似这委实算不上什么尊称,总之叫她把脸面往哪儿搁啊。 还是先摆脱这男人的纠缠再说。 梵音刚要使力却被男子一把推开,他似大梦初醒般,眼睫轻颤,眸色中渲染了异常的哀痛。 她还没来得及问清其中的缘故,男子忽然沉吟,“姑娘方才说是来取我亭溪茶叶的?可是姑娘不知我这亭溪的茶从不外流。还有一点恐怕姑娘不知晓,世人都道亭溪的茶口感甘醇清透,为难能一尝的仙家奇酿,可是却不知这茶只能由殿后的汤泉华池之水泡制方可显其效,下界再清冽的泉源也不行。论这水温,还是我这里的汤泉不烫不凉正合适。” “那公子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何意?倒不如直截了当的告诉梵音,也好让梵音好好思量思量。” 他断然不会轻易应承她的请求,只怕想出什么怪招来刁难于她,只是这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她一介下界小妖又岂敢任由自己的性子撒泼,唯恐那男子被她磨光了耐性,随便勾勾手指就能让她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先前她使过妖界探寻之术一心想探到他的功力究竟到哪层,怎知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他一眼发现不说,还钳了自己动弹不得,反被教训了一番。 单凭这一点她就已经甘拜下风,哪里还敢多加造次,面光一事还可再加商酌,凡事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人世间流传的一句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她先记下了,他日必会有故地重游的时机,回去势必要勤加练习,待她羽翼渐丰之日便是报仇之时。 他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着实有趣,又仿佛思及往事旧梦,顷刻间晃了神。 “姑娘不累吗?不如先下去歇歇脚,待会儿若是姑娘不介意,一块儿用膳吧。”男子答得滴水不漏,待客之礼也做得齐全。“来人,带姑娘下去歇息。” 梵音不好驳了男子一番好意,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不好做那不识抬举之人白遭骂名,眼见着先前的的坚持化为乌有自然心焦,奈何不好发作,不免多瞅了男子两眼,眸间的埋怨之色呼之欲出。跟着领路的姑娘移步到后殿,那里的景象倒与前面的空落大相径庭。 也是一方院落,两三茅屋,小院里种满白色的不知名的花,与来时的虞美人不同,这种花的姿态要好上许多,仿佛是天生的王公贵族。花丝叠绕中又说不出的妖娆,缠缠绵绵指向苍穹天宇。 为何有这般的熟悉感?一时有感,她也没放在心上细想什么。 想来这院落曾经的主人也是爱花之人,只可惜还来不及与良人长相厮守就香消玉损了,留下身后人日夜相思成疾,旁人看得也直叹天不遂人愿,世事难料呐。 第11章 今生【捌】 她随小婢进了一间西偏房,屋内整洁干燥,虽是简朴了些却也正是她想要的,若是太过繁缛倒叫她一时难以心安。 “姑娘在这只管歇息着就好,不必拘谨。婢子先退下了,有事找隔壁的姑姑。”言罢恭敬地退下。 梵音瞥见镜中女子垂落肩骨的墨发,比至腰际。想起那只木簪子,真是可惜了,也不知被他扔去了哪里?她伸指拨开镜前妆台的木匣,匣子雕花镂空的,模样倒精致玲珑。 里头平躺着一把骨扇,一支骨簪。被裹在锦色丝帛间不染风尘,隐隐有淡不可闻的幽香萦绕于鼻翼,又久经不曾散去。 似乎牵魂引魄一般,勾出几多离情别绪的惆怅心性。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手掂起那支骨簪。象牙白的光泽,簪缨细腻,摸起来触感冰凉,如丝绸裹得指尖柔适。 梵音玉指纤纤挽绕青丝,将骨簪斜别,束了个流云髻,换回女装打扮。要说方才的婢子也贴心,在案上给她留了件素白女衫。 她系好衿带,竟是合身得很。 男子依言邀她一同用晚膳。 偏殿设宴,菜色丰富,用膳的人却只有她和他。 他坐在偌大的宴席中央,神色恍然。眸色不经意流落她处,似惊异,似不舍,又揉揉眉心痛苦万分。 “这身衣服是哪来的?”他问。 “婢子拿给我的。”她如实回答。 “果然谁穿着都不及你好看。没什么别的要紧事先用膳吧。” 她点头应下,心中有疑虑成团,实在猜不透他留她吃饭的意图是什么? 梵音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刚送出去的玉箸不知怎么被收了回来。 “怎么不吃了?”男子眼中含笑。 她气噎,“莫不是公子一直向我暗送秋波?” “有吗?” “没有吗?” 男子低头思索,“我看姑娘对我有意得紧,也不必怕羞,在下就勉强收了姑娘做续弦吧。择日不如撞日,姑娘看明日这吉时如何?” 梵音只当作一晃而过的耳旁风对待,要说这男子的面皮也真是厚得没话说,她这点儿小人物甘拜下风。 “公子说笑了,梵音不过下界小妖又怎敢奢求公子垂怜?” 男子哂笑,似在自嘲。梵音久久不敢言语出声,总之这顿饭吃得她胆颤心惊,小心肝儿七上八下的也不见落地。 好不容易熬到宴罢,她大舒口气,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邑卿公子,您看小妖说的这件事可有着落啊?”梵音谄媚展颜,恭敬笑出声。 男子换了个姿势斜倚软垫,气定神闲地揉捏眉骨,“不急,用过膳总得消消食。不若去汤池看看,那里四季如春,想来风景也是合你心意的。” 她看他悠然离去的背影,无奈只得跟随其后。 如他所言,汤池水清,绿影萝蔓,雾雨笼络得叫人看不清真实的眉目。 连他的模样也淡化在一片水雾中。 只是她实在没这份心仔细欣赏什么,姥姥还说紧着点儿时间,看样子她这一去一回的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了。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除了依着顺着她又不可多说一句怨言。 要说也真是的,不过讨一杯茶水的事情,非得让她的处境这么下不来台,还得被他牵着鼻子走,即便他是神仙也太欺负人了吧。 思及此,梵音越发觉得沮丧,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子似乎觉察到她的神情似有异色,柔声问到,“怎么啦?” 梵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胸口似有千蚁噬心,酸痛难耐,又难受得紧。 方才明明是想嗔怪他的,此刻见他这般心焦的样子便作罢吧。 男子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自己跟前,他跪移接住她的身子,一如往昔的纤瘦,面色忽然憔悴了不少,浑身止不住的轻颤。他抚上她的面容,苍白得骇人。 终是逃不过吗?那又为何偏偏要让他撞上?可是,可是如果他都不在,她又该如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涉险的,他自认自己没还没那能力做到对她不闻不问,毫不在乎。况且,这所有的都是他造成的,原是他的错,才害得她此般的痛苦。都是他,一想到这个,他恨不得代她受住所有的痛不欲生,他宁可他挫骨扬灰,这样灰飞烟灭的是他,他也就不用内疚至此,因思及她肝肠寸断。 “姥姥,姥姥,丫头不好,您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被她的呢喃呓语惊醒,见她额角直沁虚汗,想是梦魇纠缠得不安宁。男子紧握她的手掌,似乎想竭尽毕生所能带给她力量与安心。她紧蹙的眉心终于有所松动,复又沉沉睡去,方才紊乱的气息平复,渐变绵长。 待安抚好榻上的女子,他总算松了口气,然久悬不放的心仍是不肯安定下来,他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索性将就着榻沿支手凑合倚了一晚。 蛊毒易解,却无最好的解药,何况是焚心蛊。中蛊者与常人无异,发病时心口似有千万蚁虫咬噬,又似烈火焚身,一旦病发,非常人所能承受。 究竟何人同她有过此等深仇大恨,竟至于下此狠手?若不是他施法将她体内的蛊虫压制住,倒不是担心她的性命,只是这虫子在体内兴风作浪实在扰人得很,怕她受不了这磨。 焚心蛊原是鬼门禁术,若是鬼门的长老他倒还得费些心神出面会会,好歹万年之交的旧识,这点薄面不会不给的。只可惜这个施蛊者不过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怕是尽偷学了些皮毛,想是掺不透其中的精髓,便只好作罢。 如今倒献丑于她身上了。 也好,省得他再劳心费神地多行一趟。 亭溪汤泉水可解百毒,他再叫人熬制些清热解毒的膏药,配以活血化瘀的炙苷丹,先将她心口的内伤止住。 休调个两日他再使召唤术将她体内的蛊虫逼出来。不然蛊虫性烈,必定要挣扎一番,想来她身子骨这般虚弱定是受不了了的。 他又怎舍得她白白受这苦痛。 下蛊之人,他必要彻查到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人,想来有些年岁没出去走走了,没成想尽让些不入流的小辈狐假虎威地戏弄了一回。 若是她以后知晓了前尘往事,便不会像今时这般好说话,以她的性子定是拼了老命也要算这笔账的,她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炯炯有神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狡黠,跟偷腥的小猫似的。他轻笑,不予理会。 她皱眉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嘟嘴抓住他的手臂轻摇。 他无奈,笑说她无赖。 男子转头看向榻上的女子,容颜易改,性情也不如从前好说话,对谁都不温不火的,不轻易叫旁人看清自己的哀喜。 眼中早已看淡一切,包括他。连多看他两眼,也是吝啬,目光却是写满陌生。 说起来风轻云淡,他无悲亦无喜。这不是就是他千方百计想要的,他怎敢再奢求其他?又哪来的开口挽留一说?似乎没有比这更大的低言笑语。 如她所说,他们不过前世有过牵扯,何必谎称借口余情未了的搭上这一世。 原是他自作多情了,怪不得别人。 梵音难得一回好梦,梦中似有人紧抓她的手指不放,要说她最讨厌别人的触碰的,然这次却没来由的心安,她一点儿都不排斥。那人似在自顾自地低声细语,说的哪般她倒没听清,唯话语中浸透的浓浓哀愁搅得她心神不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手试探,却触到满手冰凉。 她心下一惊,究竟何人,又因何故流泪。 未曾细想,却忽然眼前一黑,被卷入另一场昏天地暗的漩涡翻不得身。 她被轮回不绝的滴水声惊醒。睁眼,光华刺目。周围是绵延不绝的苍茫山峦,空谷旷寂,藤树环合。 “师父,这一招徒儿不想学。” 梵音循声回望,隐约可见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发丝散乱,桃粉色衣衫看着格外喜人。半垂着头颅,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 “嗯。”男子拔高了声调,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我……我……师父,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师娘啊?”少女绞着自己的袖袍,局促不安的问道。 “为什么?”男子尽量平和心态,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易怒。 “因为……因为徒儿从书上看来的,书上说男子是要娶妻生子的,况且,况且,师父长得这么好看,有很多姑娘心仪的。” 少女没敢说真话,其实是那日元宵节,师父特意恩准她下山逛逛,顺便扛些米回来。这些体力活本应由男子做的,她一姑娘家家,哪里抗得动。奈何师父那人太清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身子骨看着都瘦弱,只怕是纸片儿一吹就倒了。所以,这样的体力活她自小干到大,算到当今的年头,也记不清尽有哪些事了,总之,她一正值豆蔻年少的花季少女,就这样被惨无人道地摧残。 她罢工不干的后果就是,被饿了整整三天,喝茶水也不管用,肚子咕咚咕咚响个不停,她半载的时间全贡献给茅厕了。 她拖着残年躯骸吊了最后口气,眼泪汪汪的趴倒在师父的寝榻前。 师父半耷着眼皮,随意拉了锦被裹身,香肩半露不露,美色当前,她难得提不起半分兴趣,只有饿得眼冒金星是真。 那个时候她忽然大发感慨,原来世间再好的东西都不如温饱来得顶真。吃饱穿暖了,也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师父。” “嗯。” “我饿。”脸皮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保住小命要紧。 “饿呀?”师父勾勾唇角,眼波流转间满是妩媚与风情。 “嗯嗯嗯嗯。”她小鸡啄米地点头不止。 “这怎么办呀?谁叫你一时偷懒不下山买米了?” “不说话呀,这样吧,你现在买也来得及,买了回来做,就做薏仁八宝羹,好久没尝尝徒儿的手艺了,馋得紧。” “快去快回,别让师父久等了。” 她顿觉黯然神伤,转身前仍不忘想,师父,你就这样对在你身边任劳任怨地侍奉了十多年还毫无怨言的徒儿吗? 元宵节,华灯初上,江淮河畔闹市喧嚣,她欢欢喜喜买好一盏莲花灯,灯形硕大,烛焰亮堂。她伏案写好愿念,一心求得天界各路上仙保佑。 无意撞上熟识的兰忆姐姐,石桥河畔的小户人家,爹爹是附近略有耳闻的教书先生,娘亲是一家小裁缝店的绣娘,家中虽清贫,也算家教严明,一双儿女也是儿慈女孝,一家人共享齐人之福。 因那日与师父回去的路上同她相结识,二人攀谈起来着实有缘,又得知她母亲就是河畔裁缝店顶柱的绣娘。 她俩意结金兰之交,只是师父从始至终都是那副不温不火不冷不淡的面容。 她倒觉得没什么,就是怕把人家姑娘吓坏了,师父你就不能多笑笑吗? 还好人家姑娘不介意。话说依师父这样的性子,何时才能给她找个师娘咯? 兰忆姐姐手捧花灯,戏称她贪心,居然要了个这般大的。 她答的倒是一脸坦然,当然要大点的咯,要不然她写下的愿望怎么装得下? 兰忆拿指尖戳她的眉心,“果然是个小贪心鬼。” “小槿儿。” “嗯啊。” “有没有想过给你师父找个师娘?” “嗯啊。” “那……你看我怎么样?”兰忆说得脸红,不敢直视眼前人。 见她久久不语,以为她一时接受不了,忙开口道,“我可以做许多事的,比如,扛米。小槿儿不是最讨厌这件事情的吗?以后就让兰忆姐姐做好不好?姐姐保管让小槿儿满意。还有啊,以后做饭也由姐姐来做,姐姐的手艺还算不错,娘亲总夸姐姐我做的饭菜好吃。最重要的是小槿儿不用每日卯时就起来干活,劈材做饭打扫院子的事都交给姐姐做好了,我们小槿儿只管睡到辰时。以后就让姐姐照顾你好不好?” 可以睡到辰时,不用卯时就起来,不用做饭,不用劈材,还不用扛米。 天下掉馅饼的美差事不要白不要。 想想都觉得美好啊! 她忍不住偷笑出声,师父,莫要怪徒儿狠心,谁叫你有恃无恐总是剥削我呢?现在兰忆姐姐愿意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还平白无故拣了桩大便宜,就背地里躲起来偷着乐吧。 “嗯啊,当然好啦。小槿儿回去一定跟师父好好说说,姐姐就放宽心吧。” 一想到美好的将来正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她就差没拍手跺脚了。 “再说兰忆姐姐温柔大方,又知书达礼,想来师父不会不满意的。” 男子侧耳细听少女吐纳出的言语,又瞧瞧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却未表现出来半分,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悠悠的叹息,“好好练功,不许偷懒。为师并无娶妻的打算,宁愿一生都是孑然一身,小槿儿以后不要再多想了,这样的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守好自己的本分才是真。” “”知道了,徒儿知错。” “继续练功。这一招没学会罚你不许吃饭。” “可是,师父,饭都是徒儿做的,师父不让徒儿做,师父晚上吃什么?” “……不吃了。” “哦,师父息怒,徒儿保证以后再不惹师父生气了。” “……但愿如此吧。方才的招式不到位,重来。” “是,师父。” 梵音一时惊醒,梦中的事物早已是忘了大半。只记得是师徒二人习武,再往深点儿,竟是全无印象。怪了,回回做这样的梦魇,她是受了什么魔怔了吗? 第12章 今生【玖】 “姑娘,该去汤池了,需要婢子替您更衣吗?” 青衣女婢隔着纱缦垂首问出声。 “不必麻烦,有劳姑娘费心了,就是不知何故去那汤池?可否请姑娘告知一二。也好解我心中疑虑,恐有后顾之忧。” “姑娘想是自己也不知晓,怪不得呢。” 婢子垂下眼睑,不愿再多说。 分明就是有什么瞒着她,梵音没错过她眼角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 “姑娘有什么直说,不必特意瞒着我。” “姑娘是中了蛊毒了,焚心蛊。” 焚心蛊?她自小习得医书药经,自然是了解这些谋害人性命的玩意儿。 可是她并未与旁人结仇,甚至这三界六道熟识的也没几个,谁又会对她下此杀心? “原来是这样啊。”她笑答。然而心里却是淌满阴冷萧索之意。 她凡事都求与世无争,却也不是闷不吭声任旁人欺负的主儿。 该报该偿还的她必定要一一讨回来,不择手段。 想那亭溪汤泉也是聚集天地之灵气,大可疗伤解毒,水性温和,每日浸泡也可强身健体,使魂灵魄力大增。 此等好事上门她自然求之不得。 梵音褪去衣衫,伸脚试了试水温,果真如他所说的温和。她只管将身心埋于清泉汤池中,不再去想其他。 缓神解乏。书上漏了这一说。 万千滋味只有自己尝到了才知。果然不错。 “姑娘,好了吗?”婢子隔着屏障唤出声。 “好了。”梵音起身披了里衣,又觉不对,怎么只有件单衫?她回身,原来在这里。她展开叠放齐整的襦裙,白衣袖口镶金丝,做工精美,针脚也缝得细密。 他倒舍得? “姑娘。” 梵音回神,系好衿带。“来啦。” “姑娘,先回屋歇着吧,药快好了。” “药?” “是,清热解毒的。” “好,你也回去歇着吧,也陪我这么长时间了,想来是怪累人的。” 梵音倒有些感谢姥姥要她跑的这趟了,如若不然,她也不会知道自己中了蛊毒,自然也不会有机会得救,保不准哪时不留神就毒发身亡了。 说起来,还得好好谢谢他,虽说嘴上功夫不饶人,心地却还是善良的。 她顿觉心底一暖,又柔和了眉眼,不知是否该开口对他说声谢谢。 药是他亲自送来的,她却不知是他亲手熬煎的。 “良药苦口。”他如远山的眉间尽是笑意,层层点染,她一时看出了神,也慌乱了心。 梵音仰头,很快见了碗底。 她向来不怕苦滋味,药汁入腹才觉舌尖有些酥麻。 想来药效却是好的,才半晌功夫,胸口囤积的闷劲儿散了不少,脉络舒活,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清爽的,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可否好些了?”男子轻问。 梵音放下瓷碗,“好多了,多谢公子。” “你我之间谈什么谢不谢的。”男子脱口而出,又方觉不对劲,忙歉意的笑笑。 “姑娘不必客气,想来同姑娘的再三相遇也是缘分使然。”他顿了顿,问得小心,“你真的,记不起我是谁?” 她看他眼中似有希翼,又踌躇着不敢轻易开口,扫向她的目光却是热切的。 她笑得无措,“莫不是公子是梵音故年旧友?” “不提也罢。他起身勉强一笑。你且坐好,我替你把蛊虫逼出来。” “那,有劳公子了。” 她以为她会撑不过去,却远比她想象的轻松。原是他有心了。 他对她这般,她却是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她自始至终都没看见那条蛊虫,男子只敛了眉叫她好生休养,这几日就不要下地走动。 梵音嗤笑,哪那么金贵,小疾小病而已,她脑袋昏沉,却真是困乏了。 这一觉醒来已是两日后。梵音的气色红润了不少,精气神也饱满,她看着铜镜中的女子,眉目清淡了些,想是两日滴水未进,多少有些虚弱的。 她踩的脚底下步步虚浮,真是饿得没气力了。 “姑娘,你醒了?怎么不唤奴,自己倒先起来了?” “不麻烦你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打扰你们这么些时日怪不好意思的,若是你们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千万和我说说。我只听说天界一天人界一年,不知上界是哪般?” 梵音倒是真担心的,想起临行前姥姥的吩咐,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想起心里那个疑团,她便越是放心不下。 更何况,她已经欠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了,哪里还有脸皮继续打扰下去?就算主人家不多说,她也是要尽早离开的。 梵音收拾好自己,又吃下婢子备下的饭食,清粥小菜,口味也算咸淡适中。 不知怎地,忽然忆起数月之前,她还被人误认为一个叫做缘镜的姑娘,和一个唤作毓菁的姑娘小口喝着清粥,谈天说笑,旁边坐着不苟言笑的晋公子。仔细想来,那也算是一段不再来的绝世好时光。 “姑娘,我想见见你们主子。” 梵音细细忖度了半晌,思前顾后想着就是临别前知会一声也是好的。 “真是对不住了,主子他一天前恰逢西海龙君替孙儿祝寿,消息来得匆忙,姑娘又卧床不起,也就没好打扰你休息。只收拾了一支碧箫贴身带在身上,匆匆下界去了。” “哦。”她先前还想着告别一番的,看来不必多动动嘴皮子了。 “不过主子倒留了桩东西给姑娘,姑娘要看吗?” “要的要的。是什么?” “姑娘看了就知道了。”小婢嫣然一笑,梵音这才注意到上界中人都是不爱搽脂抹粉的,个个清淡着张脸,却也美得别有滋味,似那出水芙蓉,不染纤尘。 婢子从袖口处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拈开,当中一柄骨簪,色泽如玉,成色上好。竟是她那日擅自开匣无意撞见的那柄,她确是一眼就喜欢上了,未思及其他就将它绾了发髻。 “这是?” 姑娘不必多想,主子是看姑娘对这簪子上了心,不好驳了姑娘付诸的心意,姑娘就收下吧。婢子撇见她收拾好的包袱,转头问道,“姑娘是要走吗?” “是了,也打搅你们这么久了,可千万别在意啊。” “姑娘说笑了,倒是我们待客不周的地方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婢子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来,忙出去了会儿,回来时手上多了个包裹,“这是主子吩咐给姑娘的,姑娘看了就知道了。” 梵音打开包袱一看,到底是他有心了。抬首话别婢子,踩步离去。 路还是来时路,两旁的虞美人红得绚丽。 不负美人名。 小婢看着女子离开的方向,垂睑若有所思,那把骨簪分明是夫人的,主子整日睹物思人,对那簪子爱护有加,怎么今日平白无故送给那姑娘了? 梵音嗅着鸢尾花清丽的香气,方觉一切不是梦境,她总算回来了。 “姥姥,我给你将亭溪的茶带回来了,姥姥?”梵音找遍了整个山洞还是没找到姥姥的身影,便想到抓底下的小妖来问问清楚。哪知小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顿觉不妙,稳下心神,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红魔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小妖苦着张脸,不情愿地点点头,又被梵音狠厉的眸光骇住,只怪自个儿生着双泣露目,抵不住姐姐的盘问,漱漱流下泪。 “不准哭,说,姥姥怎么啦?”梵音瞪圆了杏眼,身后大有血雨腥风来之势。 小妖抽噎着,伸袖抹了把脸,“姥姥,姥姥,不见了。” “怎么回事?” “自那日去别家山上同旧友喝茶,就再也没回来过,前儿个想着时候也该回了,没成想姥姥根本不在那儿,问山上的黄毛老儿,他只说姥姥当日喝了几杯就下山了。想来他也不知晓姥姥去了哪里的。姐姐,怎么办?” “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梵音抬手遣了小妖出去,自己赤脚爬上石榻,指尖沿着姥姥的草觉明枕的纹路一路拂过去。她合衣躺下,磕目假寐。侧身辗转反侧,忽觉心烦意乱,又折腾了半柱香的功夫,却总是被眼前事搅得心神不宁。执了柄红烛,披衣下榻。寸把大的玉足勾了双湖色缎面锦绣鞋踩着。 步步生莲,衣炔翩跹。 烛火摇曳,梵音给自己倒了杯琼花清蜜酿。酒香醇醉,勾得她心痒痒,想是肚子里的馋虫作福作威了,姥姥,你从前总不许丫头偷喝酒,今天丫头要破戒了,姥姥怎么不出来管管丫头呢?姥姥,你去哪里了你不要丫头了吗 可是,丫头去亭溪把茶叶带回来了,姥姥不想亲口尝尝吗姥姥不是说不想这生白白留下个遗憾的吗难道这些都是姥姥哄骗丫头玩闹的 罢了罢了,丫头今儿个就来个一醉方休,好解了心头这淤积着叫人喘不过息的愁苦。 姥姥,宽恕她今日的放纵,如若不然,她定是撑不下去的,起码醉了就不用再想那么多,假使所有的变故重来,不再像此般的猝不及防。 为何这酒闻着醇香,真正喝起来倒没什么滋味了?姥姥当初还说这是哪座哪座山上的仙人酿的,哈哈,一定是上当了。 梵音缩缩脖子,打了个寒噤。 她这是怎么了?一定是醉了,对,一定是醉了。不是要一醉方休吗?她今儿一定要喝得够本。 她的酒量极浅,再加之姥姥从不让她碰这些东西,迄今为止她见过酒浆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琼花蜜酿原是蜜水,只因一桩味香醇厚,然对于酒量不深之人也只可浅尝辄止,不可贪杯。 也罢,本也是打算一醉方休的,只要酒性不烈不影响人的正常心绪。她也是想利用这酒畅快淋漓的酣睡一番,不然今日又是一个无眠夜,姥姥忽然不知所踪,想起这个,叫她如何还睡得安心。 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姥姥她,从不会像此刻这般令人操心,她说她最怕被人牵牵念念地挂在心上了,寒碜得慌。 她还笑姥姥,老来都这么冥顽不宁,真不知道年轻时候是哪般? 借着酒的后劲儿,梵音一夜好眠,她确是打算休养好了精气神就即刻下山寻得姥姥的踪迹的。 交代好下边的小妖照看好红魔山,梵音紧赶着下山路。 姥姥呀姥姥,托您老的福,她这两三天真是够奔波劳累的了,还敢抛下她不知所踪,等找到你了定要你好看。 “姥姥,丫头开玩笑的,昨晚酒喝多了些,想是后劲儿还没散。切莫要放在心上。等着丫头。” 第13章 今生【拾】 梵音掂量了手中的银子,盘算着怎么跟掌柜的开口,回回这样的境遇都能让她碰上,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忙中出错还是缺了根筋。到底是她办事不够稳妥。 “姑娘,又是你呀?常客呀,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儿啊?咋家给你算便宜点儿。” “你认识我呀掌柜的?” “怎么不认识,回头给您算算,上次那小哥是您的旧友?哎呦,可巧着了。”掌柜的本就长得贼眉鼠眼的,这一阵阴恻恻的冷笑竟是寒到她心尖儿上了。 “怎么?” “也没多大点儿事,就是上次的公子走得急,忘了付房费了。掌柜的朝她暧昧一笑,想来也是贵人多忘事。姑娘和他关系这么不一般,不如替他了结了这桩事,不然叫我们平头老百姓不好办事是不是?” “是吗?”她可不记得晋公子是这样不与自律的人,想也是那掌柜看她一个姑娘家漂泊无依以为好欺负了去,可巧着了,她偏性子强硬得很,想从她这儿捞好处,别是痴心妄想了。 梵音自是不想与这干人等多加纠缠,只怪自个儿一时走了狗屎运,好巧不巧的撞上这家客栈。 所幸她可不是人,是妖,若是说出来想必要把他吓个半死吧,一想他便是那贪生怕死之辈,一派畏畏缩缩的贼样儿。她可没这份闲心再看下去。 出了那间客栈,梵音心情大好啊。没想到捉弄恶人这般有趣,想起掌柜掩嘴偷笑的模样,定是猜不到他手里的那锭黄金是他夜夜不能离身的夜壶变的。法术浅薄,想是维持不了一个时辰。 若到时变回原样……那可就好玩儿了。 “呔!”梵音一时吃痛,四处张望,正好瞥见身后笑得一脸促狭的邑卿。 男子手中一把骨扇,随着指间的摇曳熠熠生辉。 那把扇子? 梵音将眸光移往他满溢春风得意的面颊,三日不见而已。她想起了那句古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不知公子大驾光临,前些日子在亭溪,承蒙公子照顾了。想是公子荣华富贵是不缺的,梵音实在无以为报,只好徒手道声谢意了。” 梵音确是无以为报的,他救她一命,她却连亲口言声谢字的机会都来不及。 倒显得她失了礼数,没了人情。 她分明不想留与他这样不好的印象。 邑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轻摇扇柄,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她的秋水剪眸,瞳中深情无限,吐纳出的只言片语却是轻佻。 “不如以身相许,做我娘子可好?” “梵音笑,公子会错意了,梵音可不是好人选。” 这人,要没个正形儿起来她还真拿他没辙。 “梵音姑娘不要多想了,在下也只对姑娘没正形而已。”邑卿笑得克制,看她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傻样儿,不禁暗自诽谤,她何时变得这般痴傻了? “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莫不是会失传已久又被禁学的读心术?”梵音一脸期待,眯眼笑得谄媚。 邑卿暗想,真是傻丫头,你还用学吗?不是早就会了,还是你又偷懒了?总是嫌这嫌那的,怪不得什么都学不成。 “邑卿公子?” “啊……”邑卿回神,展颜一笑,“最近怎么老是走神?回头找个仙倌儿好好看看。” “姑娘要学吗?” “公子不介意?” “自然是不打紧的,不过不是现在,姑娘可要好等了。可别到时怪在下耽搁了姑娘你的时辰。” 梵音避开他的玩笑话,又左右思忖了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是有什么事情才来的人界吗?” “自然。” 梵音自知不好再问下去,他与她并非至亲好友,好歹相识一场,何必弄得彼此尴尬最后不欢而散的地步。 “那姑娘呢?” “也是有要事前来。” “为了姥姥?” “你?”又窃读她的心思。 “姑娘不必隐瞒,在下也是为寻人前来,不如相携而行,也好路上有个照应。也算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再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独自前往多少有些不方便之处。” 邑卿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她是在忖度周全之处。 哪知她眼角的眸光一闪,咬牙切齿道,“本姑娘记得第一次见公子时就是这样一番境遇,不如公子和梵音好好说说,这究竟是不是你一早就计谋好的?” 邑卿眸间藏不住的惊异,又压不住心底的喜悦,待略略稳了心性,悠悠开口,“难道在姑娘心里邑墨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姑娘从来就未曾信任于我?” 见他如此严肃的模样,她一时慌了神,忙开口解释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怕遭人陷害而已,原是错怪公子了,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不若我们即刻启程。” 邑卿不过是略施小计而已,没想到她那般的紧张,想来也是放心不下他的。 还好,还好她还在乎他,即便忘了他又如何? “公子饿不饿?不如我们找客栈歇歇脚,再作打算也不迟。” 梵音墨瞳间写满狡黠的笑意,她确是真饿了,身上又忘了带银两,这个邑卿应该不会弃她不顾的。 男子轻嗤,眉宇似有动容,方才见她笑的奸诈,想来定是捉弄人了的,许久不见,性子倒顽劣了不少。 “既然姑娘饿了,那就先找间客栈点几盘小菜,歇歇脚吧。” 男子拂袖先行一步,倒真是个嫡仙般的人物,步子迈得不急不缓,别生一番仙风道骨的滋味儿。一如当初,不改分毫。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出了神。 用过午膳,梵音也算茶饱饭足了,敛眉收拾好包袱,对男子展颜娇笑道,“公子,我们可以启程了。” “不急,依在下看来姑娘的姥姥这么些日子的时辰,想来也是走不远的,不若先在这小镇里好好寻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公子心思缜密,就照公子所说的做。” 梵音在客栈里住了几日,每日卯时起来,上街打探姥姥的消息,饿得受不了,就在街旁的小摊买两个热馒头,也算垫垫饥。 可终是一遍遍的失望而归,她确是被磨得没耐性了,只想快些找到姥姥将她带回红魔山,再不让她独自出来横生些叫人心神不安的事端。 这一日日光晴好,她竟一觉睡到了辰时,只怪这几日太过劳心费神,又夜夜浅眠睡不安生。心底不踏实,总像绷着根弦,闭眼脑中满是姥姥的身影,她被梦魇缠身,陡然惊醒。 静默中她只记得自己悄然合上眼皮,一摸身后,竟是被虚惊冷汗湿濡。 梵音起身,套上衣物对镜梳洗罢。 “姑娘,起了?” 她合上雕花木扇门,对男子略一颔首浅笑。 “姑娘近来劳累了,不如今日好好玩耍,若是在下没想错,姑娘怕是没好好逛过这人界罢?” 一语成谶,竟正被男子说中。 她这几日也是毫无所获,再这样下去不过只是继续消沉,还不如好好放松放松,也好整顿整顿自己的心绪,没准儿有其他的收获也说不定。这样一想,梵音遍欣然应下邑卿的邀约。 街上两旁的小摊小铺被他们逛了个遍儿,梵音见身后男子怀抱那般多的东西面色多少有些挂不住,想起这些东西都是人家替自己掏的银子,她还让人家当苦力。 真是,她这成什么人了? “姑娘,要去廊坊游湖吗?听闻那里独成一方风景,想来景致应是万分不错的。” “再好能有你的亭溪仙境好吗?在你眼里,不过是尘世俗景罢了。皆是过眼云烟,做不得真。” “既然公子开口了,想必是不错的,可是这些东西带着不是平白生了一桩麻烦事吗?” “姑娘在人界待久了脑子也不灵光了,以后还是不要有恃无恐来这凡间俗世。我们又不是凡人,还是,小青蛇你想化作人身经历那六道轮回的苦难呐?” “公子多想了。” 男子也不再多说,眼尾一扫,即刻变回一身轻松的翩翩公子。 “姑娘,请。” 蓬芦船上布置得简单质朴,船公在船头不急不缓地撑合着竹篙。 湖中景色不错,水光滟潋,惊起一池碧莲初颤,晨露微凝,挂于叶尖儿摇摇欲坠。 忽闻一阵琴声起,起起落落,起伏坎跌,声声轻拂过耳边,落在她心坎儿上去了。 似从布帘外传来的,听这声儿,想是离他们不远矣。 梵音掀帘四顾,湖中央一顶珠纱华船,廊坊勾叠,船身弧顶微翘,其上朱顶琉璃点缀,日光澈影周旋出一派熠熠生辉。 想也并非寻常船家摆的渡船。 梵音心念起,弃了脚下的船飘往那顶华船。 平稳落地,对上摆渡船公满眼的惊异,“姑娘好身手。” “过奖。” “哼,雕虫小技,不过区区江湖骗术,做不得真的船公。” 一旁的绿衫女子撇嘴讥讽道,眸光里吐露出的满是不屑与轻视。 真是不安分的小丫头,非要给你点儿苦头尝尝才知道收敛,蛮横霸道是给不了你所谓的公正对待的,假若你只是一个勾栏女子的话,烟花之地向来不缺你这样刁钻蛮横的女子,只可惜她们的下场都不太好,你还想祈祷你会比她们幸运到哪里去吗? “各人自有自己的因果报应,就不劳我这妖界的小人物出手相助了。” 梵音勾唇挑眉,如玉的面颊上波澜无惊,看不清隐匿于渊谭深穴的暗涌波涛。 绿衫女子被她似笑非笑的眉目骇到,一时噤了声。 倒是里头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出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奕儿?” 听这声儿倒是琳琅清脆,就是不知道模样长成哪般? 梵音肩头一暖,她侧身,男子眉眼温和,凑到她耳边轻问,“怎么到人家船上来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爱一声不吭的。” 男子拉长的尾音含糊不清,梵音呼吸轻滞,连伸手推了男子一把。 两人一去一来,竟让一旁的女子掩颊红了面。 完了完了,他绝对是故意的。 梵音看他笑得一脸坦然,竟无半分歉意,不觉胸口囤积了一股闷气顺不来,搅得心烦意乱的情绪到处窜走得不安生。 第14章 今生【十一】 “奕儿,是不是有什么客人造访?” “回姐姐,只是两个不相干的误闯者而已,奕儿这就打发了他们去。” “慢着,来者是客,岂有你这般的待客之道,说出去莫不是要让旁人笑话了咱醉君阁去?请他们进来。” “姐姐……” “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不是。”绿衫女子敛眉,垂首恭敬出声,“二位请。” 梵音却出了神,醉君阁,莫不是上次她遭人陷害的地儿?其实也没有她说的这般严重,不仅好吃好喝将她供着,还白白拣了个宫主之位,此等好事怎可说是遭人陷害?只是她自知自己没有如此好的天命,顶多一条万年道行的青蛇,即便她想折腾出个多么惊世骇俗的身世,也不过是痴人说梦,到头来留得一场嗤言笑语,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姐姐。” “嗯,下去吧。对了,给两位客人斟茶。” “是。” 她说呢?原来只是个贴身小婢而已。口嘴倒厉害,处处不饶人,想必让主人家操了不少心。 这姑娘模样倒不错,唇红齿白,明眸皓腕,肤白细腻,指如葱尖。顾盼生姿间尽是风情。 女子敛眉,垂睫侍弄轻抚手中琴,周旋勾转,声声入耳,皆为妙极清音。 又扬眸看向案上坐着的男子,低回婉转,清濛瞳仁间似有深意,一番小女儿的姿态述尽衷肠,指间琴音绕梁,却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一曲将尽,袅袅余音绕耳久经不散,似她一腔翩斐柔情,惊鸿一瞥,游龙不忘。 她这点儿小心思自然是逃不过梵音的眼,梵音眼尾淡扫,长睫轻颤,勾唇饶有兴味地对上男子的远山浓眉。他却是眉心舒展,高堂印阔,泰然处之的模样,或者,是视而不见。托了搪瓷盏,茶香浓郁,沁人肝脾。 还挺能装,我倒是要看看你的“既来之则安之”能保你至几时年月? “二位,游栏舫船必有简陋之处,若是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两位贵人多加包涵,倘若不嫌弃,不如去我醉君阁聚聚,小女子一介女流,飘零在外孤苦无依一人,唯有栖身在这烟花之地靠门手艺活儿,也保全个温饱衣食,不必落个饥不择慌的下场。总归是靠自己的手劳作饭食,却是解不了世人的鄙夷。只好好生受着,面上笑脸迎人,多不过逢场作戏,楼里尽是些身不由己的姑娘,还能为哪般,不过是讨个生活。苦命人遇苦命人,命运坎坷之辈又如何,还不是只得把眼泪儿往肚里咽。”抚琴女子起身收好七弦琴,拂袖揩去眼角几抹泪痕,继而苦笑道,“我和你们多说这些作甚?二位莫要见怪,今日无意撞见一想也是有缘人,若是二位嫌我一介勾栏女子,不想多加深交……也罢,奕儿,收拾了东西回去罢。” 梵音拦住那女子的去路,轻声笑,“姑娘严重了。想来那日,我还去你们醉君阁逛了一逛呢,要这说起来,一回生二回熟,我也算你们的常客了不是?若是还有下次,姑娘可得和妈妈好好说说,给我打个折价啊。怎么说,我也算带动了你们醉君阁的生意呢。” 见梵音说这番玩笑话,女子紧蹙的眉头总算有所松动,且不论这姑娘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冲她这一脸释然的模样,想来是真心不介意她们的身份的,今日不过游湖戏耍,却识得这般不拘泥于小节的姑娘,也算是一大幸事了。她自然是喜形于色的。 梵音看得出那女子对邑卿有意,倒不如让她做一回红娘牵线搭桥,也算君子成人之美,若是造就一段荡气回肠的旷古情缘,她也是功德圆满一桩。好歹不辜负这一番如花美眷,这一场良辰美景。 随女子进了那醉君阁,梵音被一阵脂粉香气熏得晕头转向,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邑卿,果然面色不好,想来上界中人从不涂脂搽粉,定是一时半会儿受不了的,待会儿莫要迁怒于她才好,只怕此刻早已在心里把那些个他看不上眼的庸脂俗粉骂了个遍。有些个别不谙世事的姑娘们伏身贴过来,勾指在他脸上挑逗,“哟,这位公子是哪位啊?想是新来的吧,妈妈也不介绍介绍。” “莫要放肆。” “你谁啊?”凭什么管我。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她惊慌失措的叫出声,“莫筠姐。” “知道我是你莫筠姐就好,下次莫要再这般急不可耐了,吓着咱客人家就不好了。公子,上来吧。” 梵音看着方才一场闹剧,想来这莫筠也不简单,在这醉君阁里估计深得老鸨器重,地位不会太低,少说也是个二把手。 “姑娘,想什么想出神了?莫不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啊,不是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而已,不碍事。” “那就好,姑娘你尝尝这个,这个酥饼是我让奕儿上城西徐记饼铺买的,好几十里路呢。姑娘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梵音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邑卿,他倒吃得百无禁忌。 怎么什么都不忌口?还难得没出言讥讽,她只知道在上界的时候他却是挑剔得不得了的,上界的饭食总不会比不上凡间世俗的吧。 怪哉。 慢着,她怎么觉得头越来越昏沉,浑身使不上一点劲儿。莫不是,又遭人算计了。 “喂,醒醒,醒醒啊梵音。” 梵音缓缓睁开眼皮,手捏成拳,还是使不上气力。 奇了怪了,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化功散。”男子不咸不淡的语调在耳边响起。 “你也中了?” “痴心妄想。”男子嗤笑。 除了他俩手脚被绑以外,周遭的景象倒不是什么柴房灶台之类的蹩脚地儿,竟是一间较为简朴的厢房。 她检查了下,身上也并无淤青伤痕。 那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邑卿公子,既然你什么事情也没有,是否应该替我解开背后的绑绳啊?” “不急,再等等,你不也想到了,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我倒要看看这姑娘背后高人究竟是谁?” 男子一语过之,说的倒云淡风轻。 他竟然一早就发现异动,分明她亲眼所见,他老老实实将碗底的饭食吃个精光,这般动作,又岂会安逸如常? 邑卿看出她眸间的疑惑,不禁笑这丫头心思简单,什么都摆在台面上,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 他有那么弱不禁风吗?再说区区一介凡间女流,能耐他如何? 只不过这化功散是上界之物,从不外流,且不说她是如何得到的,何况她要来又有何用,这药散药性虽不强,却单单对凡人无用。她既知这药在他们身上发挥得了作用,想必也是知晓了他们的身份的,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要说这人是谁,想来必是旧时故人。 “邑卿公子,梵音看那姑娘对你着实有意,不如待会儿你牺牲牺牲色相,从她口里套出些有用的话来,你觉着如何?” “荒唐。”邑卿低笑,眼中却是深沉得望不见底。 梵音吃了一瘪,自然也就不敢多作言语。 “二位,久等了。”来者合上门,低眉浅笑,一身锦色素衫,风姿绰约。 “莫筠姑娘,你这是何意?” “我家主子想请两位到寒舍坐坐,喝喝小酒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梵音冷了双美眸,“姑娘都大费周章把我们绑在这儿来了,还容得我们说不吗?” 莫筠不再多说,俯身替他们松了绑,温言好语劝道,“姑娘莫要放在心上,主子的吩咐莫筠不好不从,错心绑了姑娘也是实属无奈,还请两位移步。” “你家主子是男是女?” “男子。”莫筠开口答,在前边带路。 原来一早名花有主了,她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主子,他们来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主婢俩一唱一和,梵音倒没看出什么蹊跷来。 走了。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冒险进去,却被身后男子挽手拉进去。 “喂,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懂不懂。” 正堂内端坐一人,白衣翩然,面如冠玉,气质超然脱俗,恍若神坻。 眼神迷蒙,薄唇微抿。墨瞳深邃,当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仿佛是一方漩涡,世界万物漂浮其间,无法自拔。 唯那一头银丝如雪般触目惊心。 “白泽。” 梵音眸色惊异,难怪两人气质如此相像,原是故人相见。 男子点头示意,眸光扫向一旁的女子,“这位就是梵音姑娘吧。” 他并非询问,而是万分肯定的。 梵音一时半会儿不解,要说他为何就如此确定? 若是思及旁的无关紧要之事,她倒是上不了心,可这毕竟关乎到自己。恕她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 “白泽公子是梵音的旧友么?” “姑娘多想,在下之前可从未见过姑娘你。” “是么?” 倒是她急不可耐了。 梵音眸色一暗,竟不知该如何接言的好。 邑卿托起茶盏,启齿微抿,这才悠悠开口道,“你二人想是一见如故,姑娘又何必纠结烦闷于心里不痛快。” “白泽,我本是要去找你的,没成想你竟先行送上门来。”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邑卿公子不就想说你俩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何必多绕那一截弯弯路?有那功夫能不能帮帮忙替我把姥姥的事儿上上心。” 梵音确是坐不住了,留得他俩在这儿叙旧,倒耽搁了她出门寻姥姥的时辰。想来已是半月之期矣。若是姥姥真出了什么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姑娘心性聪颖,怎么这会儿犯起了糊涂来?” 他是甘愿替她做任何事的,此番却是时机未到。 “关心则乱。”她冷冷抛下这四个字,转瞬了封口不提,仍是一桩倔强要强的性子。 一旁的男子看他俩斗嘴着实犯难,眼底的笑意却是一览无余,忍不住开口劝道,“若是二位不嫌弃,不若在我这儿喝两盅,只求达个飘飘欲仙的境地。” “死性不改。” 白泽本是一桩好意,却没成想换回邑卿一记冷眼。还白白担了个“死性不改”的称号,不由拾眼瞅了一旁的梵音两眼,意思很明确,好好管管你家相公吧,别让他再出来祸害人了。 “很好。”莫说俩人气质相像,连乱点鸳鸯谱的本事也是如出一辙。 偏偏那厮还不知悔改,随即放下手中茶盅,语气幽怨道,“白泽你这是□□裸的勾引,可怜了我家未过门的小娘子,要是被你吓跑了你来替补啊?” “嘿,我还没那福气给您做续弦呐。” ………… 梵音索性撇下他俩只身往后院抬脚,后院一口清潭,游鱼戏耍往来于坻石间,惊起一池碧水涟漪,潭面拂过一阵心旷神怡的清风,拂面而过,撩起她垂于耳边的几缕青丝。 “老婆婆,老婆婆,切要乱跑,喝药的时辰到了。那边是禁苑。” 眼波转瞬间梵音只瞥见一头乌发纷飞,一抹宣白一闪而过。 等等,那不是莫筠姑娘么她拾脚追了过去。 女子锦袍裹腰,乖顺熨帖着身段,微微张嘴喘息,面色潮红。“婆婆,你喝了这药。” “不喝。”老妇仰头,抿嘴一口拒绝。低头抚弄足下的鸟雀儿。那小雀儿通体火红,身量较小,体态轻盈。两侧睛目各生双瞳,隐有叠方,瞳眸倒是清透澄澈,略有水光潋滟。形态似鸡,她却知它必有灵性,想来是只神奇的鸟雀儿。 “姥姥。”这人,不正是她日思夜想盼着寻得的人儿么?为何她看向她的目光中只有陌生,还是,姥姥出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大事。 梵音一把拉过老妇,左看看右看看,终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没瘀伤啊,照理说是没受人欺负的,那究竟又是出了何事? “姥姥,我是音丫头啊,姥姥,你怎么了你抬头看看我啊,我是音丫头。” 老妇只是一脸痴傻,怯怯的抬眼一瞥,甩开梵音的纠缠,撇嘴躲到锦袍女子的身后,颤巍着身子不敢直视她。 莫筠安抚好了老妇,携手把一脸不可置信的梵音拉到一旁道,又偏头扫了一眼角落里惊魂未定的老妇,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道,“姑娘想必是婆婆的至亲,老人家是主子领回来的,我见她时便这样了,姑娘若是问我个中缘故,莫筠也是答不上来的,假使姑娘心中实在疑惑不过,还是问问我家主子罢。” “想必这些日子来都是莫筠姑娘照顾的姥姥,梵音这厢先谢过姑娘了。” “梵音姑娘不必多礼,若是不嫌弃,叫我莫筠姐可好?” 梵音略一迟疑,唇角生硬挤出一丝笑意,“莫筠姐客气了。还烦劳姐姐照看好姥姥,梵音去去就回。” “姑娘找在下有何事么?” “我姥姥,她是怎么了” 白泽垂睫,“姑娘都知道了。” “是。”梵音耐着性子,平稳了胸口逆流紊乱的气息,“还请公子实言告之。” “也罢,邑卿本叫我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来,他这番苦心算白费了。姑娘既已知晓前事,在下也一并告之了罢。实不相瞒,在下那日在瀛洲仙岛遇见,已是气息奄奄,浑身却无明显伤痕,之后醒来便是半痴不傻的。恕在下直言,老人家怕是心结淤积,这痴傻之症怕是一时半会儿痊愈不了,万事还得看自身的造化。” 梵音只觉浑身的气血忽地凝结,止不住的寒意从脚后跟儿直往上涌,来势汹汹,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白泽见她如此悲情的样子,柔了语调宽慰道,“姑娘不必自责,各人自有天命,想来老人家也是吉相之人,必能逢凶化吉的。” “听公子这话,必然是同天上的司命星君很是相熟的了,邑卿公子是上界中人,你又是他的至交旧友,想必也是天界的上仙罢。” 白泽自然没想到她将茅头引向了自己,只得一笑置之。 他应付得心神不一,她倒没放在心上。 “白泽公子不如同司命星君好好说说,替我将姥姥的命格改一改。” “不可,万事万物皆有其特定的命格,岂能说改就改,更何况,司命只负责世间凡人的命格,你姥姥并非凡人,自是毫无作用的。” 听他这一席话,姥姥莫非真是没救了么? 梵音顿觉心灰意冷,作揖携了裙角便要离开。 白泽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从前,阿音主子都是叫他乖宝的。 如今,竟然生分至此。 白泽攥紧衣角,神色坚定,不,他一定要让她恢复记忆。 第15章 今生【拾贰】 姥姥仍是不识得她,梵音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姥姥,我是音丫头,音丫头。记下了?” 姥姥还是摇头,不再理会跟前人,低头专心刨土,抠得满手是泥。 “够了,姥姥,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去,你痴傻也罢,忘记我也罢,即便你的病再也不痊愈,没关系,丫头陪着你,哪儿都陪姥姥去,再也不顶撞你。” 一旁默不作声的男子忽地一把扯过梵音拥入怀中,柔声安抚她,“不要闹了梵音,邑卿会尽力而为,不要难过。” 她不知他何时出现的,想在一边看了许久了,她竟丝毫未曾觉察。可是他竟敢如此越矩,不顾男女之别。她挣扎无用,只好由了他去。 “好些了么?”他轻抚她的脊背。 梵音低头应下。 “累了就先歇着罢,姥姥我来照顾。” 抵不过他的一再坚持,她只好依言拾步作别。 待女子走后,一抹白衣忽现,来者抹平衣袍上的褶子,“你打算瞒她到何时?” 邑卿叹了口气,苦笑说,“我竟没想到她同她的感情这般深厚。” 白衣男子冷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到时你又待如何?”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愿莫要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才好。” “照你此言,这件事倒在你意料之外咯?”白衣男子一脸惊异。 邑卿略点头,算是不可置否。“我确是算漏这一点。” “你早该想到的。”白衣斜睨,又垂首掸净衣襟袖口处的尘粒,这才将眸光移往男子处,“你家那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并非无情之人,长情着呢。若不是今时局势所迫,想来也是个娇滴滴的泪水美人儿。”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邑卿冷眼扫向跟前男子,叫人捉摸不透他本就变幻无常的性子。 “就知道你放不下她,不过试你一试,看你这么紧张,我心里也算有个底儿了。怎么?余情未了?若是你一心想续前尘情缘,不过再多一世孽缘罢了。” “你……”知他所说句句皆为实言,又无从反驳之处,只好握拳自个儿生生闷气,怨念一朝囤起。 “君上。凡事三思而后行,朝朝暮暮荣枯俱辱,皆在一念之间。君上莫要再执着下去做出错误的决定。” “春红已谢,夏花开得正好,下次定要好好赏赏。” “君上。” “白泽上神未免操劳过多,劳心费神多了可不好,回去歇着罢。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要再多说,下去罢。本座也累了,都歇着罢。” 白泽看着远去的玄色身影,一脸忧容。转而偏头淡扫地上的老妇,舀了箪碧池水细细替她清洗好指间缝隙的泥沙,满眼的歉意,“神上受苦了,小辈修为短浅,不能替您老分担。” 老妇咧嘴大笑,瞳眸间仍是茫然,然眼神却似三岁孩童般澄澈,不染世俗庸扰。 他竟是一时出神忘了,她这番的心智比那三岁幼童差不了多少去。 梵音推门而入,却见玄衣男子敛了眉目,正自顾自端茶独饮。听闻门外响动,仍是不为所动。梵音脚步轻移,转身合上门。 “不知邑卿公子此番前来是何意?” “姑娘真不知道?” “还请公子明示。”她一双眸子生得水波潋滟,拨弄得观者一阵心神荡漾。 “你方才去了哪里?” 梵音眼尾上扬,沉声道,“你跟踪我。” “姑娘未免把在下想得有些不堪入目了。”男子眼中似有古谭幽深得不见底的怨念。 想起男子一次次的轻薄与她,她一时羞愧难当,又觉自己有理在先,奈何不好声张,只好小了声息,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公子心知肚明。” 男子不再同她多说,怒了面色拂袖而去。 她不过去了趟墨妗宫,至于这么生气么?再说她不过是问问她们有无什么好的法子可以治治姥姥的顽疾。 她们却也是无能为力的。亏她徒留一路的期许。 想来她们心中也是期许的,可她毕竟,不是她们所说的宫主。她不想,也不会欺骗了她们。 唯那女萝清眸依旧,对她仍是恭敬。梵音自知她是再明事理不过的,又不好做个砍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身子一抖错手抹杀了她心中的念想。 她对她主子的衷心梵音是看在眼里的,当初对她也算是说一不二,若是她是她所说的宫主那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可惜,她并不是那个名为子妗的姑娘。 她既是几百年间杳无音讯,即便是泉下有知,也该安息瞑目了。 “宫主,女萝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自然是留不住宫主的,宫主独自漂泊在外,凡事护住自个儿的安危要紧。” 这个女萝,说起来真是个好姑娘,何必生生献身于那墨妗宫?若是将来有机会,她定要好好同那什么子妗宫主说说,最好遣散了宫中一众女眷,省的个个好好的姑娘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全糟蹋给这莫虚名的宫门殿邸。 白白可惜了这一双双多不过双十年华的娇俏红颜。 梵音除去外衫,拉过薄被覆拥上,她今日折腾了整整不下十个时辰的功夫,早被磨得只剩出身心疲惫。 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恼人事哀殇事,放任自己堕入这暂时的平稳安逸,倒是她一时贪念指间温柔想着即便是噬骨吞心也罢了。 她本以为一夜无眠,却是最终昏沉入梦。 影影绰绰中她只觉场景熟悉之至,可若要说出来她又记不清这里是何地,莫非她从前来过这儿? 入眼便是那铺天盖地的红,一时晃了梵音的眼,她才举起襟口,却见身旁走过一众丫鬟婢子,手中端着一系首饰襟衣,恭敬退往一边,为首端着大红袍的婢子开口道,“公主,吉时已到,该换喜袍了。” 女子扬起稚气未脱的一张素颜,撇嘴笑,“不嫁。” 小婢却是一脸了然于心的明白相,正了正神色接口道,“公主这话婢子也已听了不下百遍了,这半月来公主不肯好生歇息,张口闭口便是这俩字儿,若是被王上知道了又要罚公主抄经文了,公主还是安分些好,免得多领些责罚。” 女子眉心愁容氤成过往风烟,轻易飘逝,凑到婢子跟前作亲热,“小狸,我知道我们俩平日里最好了,不如你助我逃出去,咱俩从此行走江湖,彼此之间也好有个伴儿,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拘束了,若是真嫁给那劳什子西梁王,想来也是十几几十年回不来宫的,你又是我的贴身侍婢,定是要作为陪嫁丫头过去的,你想想,到时你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四方宫殿里,日日夜夜思乡成疾,又只得想想作罢,想来将来尸骨也要埋在异乡,怕是连个本家姓氏都保不住,后人上香也只当你是凉人,必定是死也不瞑目,这是要叫我们祖辈坟头倒生青烟,魂灵归所也是不得安生的。” 小婢眉间虽有惧色,却仍是不肯松口,“小狸只当公主为了恐吓婢子才说出的这番话,不然让旁的有心人听见了,免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公主还是忌忌口,别在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眼见小婢丝毫不为所动,女子不免有些泄气,难耐自己被困在深宫庭院里寻不到两全的法子,她向来是知道父王的意志的,冥顽不灵,那怪脾气真是给她气死了,一口一个替她好,替她的将来着想。可是他知不知道,她的将来不需要他闹心费神,她才不要做那傀儡和牺牲品,也省得他看着她闹心,整天说她不务正业,姑娘家家的东游西荡,没个王公贵族家公主该有的样子。 想来她倒真是投错了胎的,定是那地府阎罗底下的的小鬼玩忽职守,一不留神打了个瞌睡,后来被来时过路的执掌司君撞到,慌忙中手一抖,竟将画笔往生死簿上多推了两点出来。 无意中竟将她的命格换了一大桩,此后不过云泥之别,她倒平白拣了个大便宜得以脱胎换骨,只是她犯起了迷糊,不知究竟是该谢过那只小鬼还是将她所受之祸所受之伤痛全哀怨到他身上。 若说父王对她不好,倒也不是,他毕竟是一国之主,不求举国疆土辽阔,只愿人民富足,能够安居乐业,便是足矣。安邦固土,四海之内皆亲为一家,她自是明白父君的江山宏图。听旁的宫娥婢子私底下议论过,她的母后是个古今难求一遇的大美人,当年入主正宫,圣宠眷顾,连祖母奶奶也对她另眼相待,整日拉她到后花园儿赏景喂鱼,也不知是天妒红颜还是红颜薄命,总之最终沦落的下场却是世人无不扼腕叹息的。据说她生来就懂百鸟朝凤招引术,她出生那日,久至不散的阴雨绵绵忽然见得云开日出,金光耀临銮殿,百鸟齐鸣,为首的天禽通体火红,羽翅一挥,虽是遮天蔽日却仍是掩不住自身流溢的光芒。 那是一只凤凰,古书上记载的天界灵兽,能替世间百灵带来福祉。 百鸟朝凤,王上,这可是好兆头啊,我的儿,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日出,栄钺国的子民有救了,感谢上苍,眷顾我族千万勇士和疆土,这场风暴终于尘埃落定。老身眼睛可好得很,瞅人一瞅一个准,不似那李家嬷嬷,年纪轻轻就落个老眼昏花的名声,弄得面上无光自个儿处境也尴尬,底下小的都不许她做重活,生怕有个什么闪失落下,你说人活这份上还有什么盼头。儿啊,你走什么啊,母后这话才说了一半,过去那些年里嬷嬷们都是怎么教你的。 祖母娘娘您当心点儿。一旁的小婢忙扔了手中芭蕉扇,扯开襦裙追上去。 老身就说过,这王后啊就是吉人天相,保不准就是天宫里哪位仙子堕入凡尘,若是不然,这百鸟朝凤也不会前来祝贺喜迎王孙,依老身看来,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青年国主瞥了眼身后的老妇,他倒是没料到母后步子迈得这般快,还面不红气不喘的,怕是想借他之名快些见到曾孙,真是,比他还性急。 母后,您老就回去歇着吧,王后这边,儿臣替你好好看着,定不会出了什么差错。 “老身不闹,乖儿子,你就陪老身乖乖等罢,儿媳妇还在里头艰难困苦地努力着呢,咋家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老身一早便说过了,这曾孙必是老身先抱,谁也不许和我抢,乖儿子,你也不行。” 老妇伸手试图像男子小时候那般摸摸他的头,却陡然掌心一空,竟只触到男子的肩胛,什么时候儿子长得这般高俊,她竟是浑然不觉。 青年男子像是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看老妇满脸空落的神情,不禁笑出声,真是拿母后没办法,好歹也是快做祖母的人了,竟还跟个老顽童似的,不知稳重二字如何写得,将来若是和孙儿疯闹起来定是要闹得整个王宫不得安宁的。 何况他又不是今日才刚及的冠,母后就爱跟个孩子似的,心绪总是阴晴不定,保不准哪时就怀古伤秋哪时又闹腾得不分日夜了。 “母后,不是儿臣出言触您霉头,要说这第一人您不该和儿臣争,那可都是些虚的,从古至今向来这第一人都非这接生婆莫属,您这掺和个什么劲儿啊。” “王上,王上,不好了。祖母娘娘。”小婢见到老妇,慌张行礼作福。 “这大喜的日子慌什么,多不吉利,有什么要紧事快说,板着张脸像什么话,不成气候。” 老妇被她这一闹,胸口气息忽然郁结不顺,生怕里头那位出了什么差错,忙催促婢子接着往下说。 “是,是王后娘娘,产婆说娘娘难产,大凶之兆,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催婢子过来询问王上的意愿,若是再晚下去怕是母子二人都保不住,王上还是快些做决定罢。” 老妇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双腿瘫软晕了过去,倏地没了意识。 “母后,母后。” “王后怎么说?”男子艰难开口,原来他不过是个要在妻儿之间徘徊两难的可怜男子,普天之下,莫大的抉择竟陡然摆在他面前,容不得他说拒绝。谁说他是一国王上,他从未觉得这担子压在肩上竟如此刻这般的重,竟是容不下他的妻儿老小翻身喘息。 “回王上,王后的意思是保公主。” “公主么?他知道了。遵循王后的意思罢,本王累了,下去罢。” “是。” “你不知道,前王后可厉害了,百鸟朝凤你知道吗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竟让她给召唤来了,不知比这霖荼王后美貌了不知多少倍呢。” “那她生得那般好看,还会万灵招引术,你说她会不会是山间老林的妖精变化来的,我看那古书上记载的赤眉怪九尾妖狐都是可以修成人形的,要说那林间鬼怪习得妖法,想变成哪般天仙美貌就变成哪般天仙美貌,管她本相是牙尖嘴利的狐狸还是浑身赖皮的□□,统统化为倾国倾城的美人。” “你想做那红颜祸水啊,痴心妄想。”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越说越离谱了,我看呐,你们说的都不对,想那前王后必是天宫亭阁里某位仙子下凡来的,一不小心和我们王上结缘,实属天作之合呐。” “我看是你山妖鬼怪看多了,也妄想着修行做神仙罢,小道姑。” “随你们怎么说,那要不然九年前那场天降难劫遇到百鸟朝凤后就化险为夷算到哪家头上?” “这……” “嘿嘿,这就是在你们见识短浅了,定是我家那位天女娘娘的功劳,可惜了,天妒红颜,香消玉损了。” “香消玉损了,小道姑,做事去罢,免得又被你家那位骂。” “惠贵妃啊,哎呦,可得小心着,脾气怪癖着呢,招呼你那些藏掖在榻下的小纸片儿玩意儿被她逮个正着,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哼,她才不是我心中的正主呢,当初看她一脸慈眉善眼的信女样儿还以为碰到了好的主家,哪知金玉败絮其中,手段可毒着。嘴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瞅着其他殿里的宫娥冒犯天威被押进大牢就是她搞的鬼。” “话可不能乱讲,招呼着掉脑袋。” “就是,可得招呼着呐。我看你有那闲工夫倒不如想点儿法子好好保住你家天女娘娘的小心肝儿,当初宁可牺牲自己个儿也要护得她的安危,若不是靠得长孙之位和王上的疼惜,怕是早遭人黑手了,祖母娘娘自前王后仙去后身子骨愈加虚弱,撑着这么些年头已是实属不易,烛灭灯熄之日想来是熬不远了的,保不准日后又有哪位宫中的不知轻重,失手陷害了那小公主去,王上若是再鬼迷心窍撒了手不管,那时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你的意思是,我想办法调去小公主的殿里。” “怎么,小道姑,舍不得我们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的天女娘娘的小心肝儿就要飞走咯。” “可是我不过一个小宫俾,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 “办法总是人想的,你去求求祖母娘娘,她那么疼小公主,定会应允你的。” “你又习得些道家法术,想来保全小公主的安危是不成问题的。” 第16章 今生【拾叁】 “公主,怎么了?”小狸遣人将那双软缎鞋端来,缎面顺滑,鞋身精致。“真好看,小狸替公主换上。” “嗯。” 她是想着过往旧事了,八岁那年她在宫门回廊处同宫内婢子戏耍赏花,却撞见一众女眷围在丛花假山处谈笑,想来也是哪个宫内的宫娥侍婢,她便没放在心上。哪叫她宫内的婢子着实无趣,嘴里衔着的永远都是“公主饶命”“公主恕罪”,她有那么可怕吗?莫非她生得一副凶神恶煞之相。可祖母奶奶说她是最可爱的小公主啊,祖母奶奶平日里最疼她了,断然不会骗她的。 如此一想更觉那些婢子厌恶可憎,还不如这些旁的殿里的宫娥来得率真。看她们有说有笑的,竟不知比她快活了多少倍去。 隐约听到她们提到娘亲,却说她是山精鬼怪变来的,真是气极,正要发作,却听得另一人反驳道她家天女娘娘是天界仙娥不小心堕入凡尘才与王上结缘的。 众人随即哄笑一堂,她到底也是忍不住掩唇嗤笑。 后来竟提及她的名,那个被称作小道姑的宫娥说到要好生照顾她。 真是好笑,她同她非亲非故的,干嘛要舍了自己的安危搭救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还是这莫须有的危险,即便她不是王室长孙,父君也是最疼爱她的,更莫要说祖母奶奶了,她凭什么说自己即将遭宫里那群女人的毒害。真是信口雌黄,满口的污言秽语,妖言惑众。 还说要去求祖母奶奶的恩准,怕是痴心妄想罢。 来日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人竟这么不把她王室天威放在眼里。 现在想来,她那时到底太过稚嫩了,父君宠她没错,她也安然无恙的活到今天,可是又如何?她现在不照样得为了王室利益嫁给不干人等,甚至连他的样貌都不知道是哪般,她那时的天真,自以为是,当真是映照出了前路漫漫,何为悠悠? 究竟是她咎由自取。 不过博个长公主的头衔,却哪知是好事将尽,她这个靶子终归要倒下了。 “公主,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心不在焉的。” 小狸替她换好软缎鞋,面露忧容。 “没什么,道姑如今怎么样?” “这大喜的日子您提她干嘛,多晦气啊,会不吉利的。”小狸嘴角一撇,这模样不知为何叫她看着有几分碍眼。 “叫你去就快去,哪来那么多话。” “可是王上吩咐过小狸,不能离公主寸步之外,以防公主您出逃。” “你不会找人代替你去啊?难不成还要我教你怎么做,以后不要向外人说你是我宫里的人。” “王上吩咐过,公主上轿前不能私自会见任何人,谁也不能除外。”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死老头,看来这次和她是来真的了,也好,免得她再有所顾虑,然后一个不忍心就手下留情了。既然你不仁,就休要怪我不义。那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看谁的本事主意更胜一筹。 “公主,该搽涂胭脂描眉化黛了。公主坐在铜镜前罢,婢子好替您梳洗。” 铜黛,青雀头黛,还是螺子黛?她淡笑,哪样都是一样,她并无心思。 “公主向来钟爱质感细腻的螺子黛,婢子都记着呢,早给公主备下了。” 她要那玩意儿作甚,只可惜娘亲生前最爱这东西,她竟是先前听得几个嬷嬷私底下议论才得知。她却谁都怨不了,本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娘亲也不会死去,祖母奶奶也就此卧床不起,她早离开这深宫庭院了,出去好好看看娘亲,她被埋在漫山花开的墨妗谷。想来也可笑,她这虚名的公主名号中竟也有个妗字。 此番也是个好机会,要说这西梁国同他们接壤,这墨妗谷就位于两国接壤处,不偏不倚,恰是平分秋色之空。她只要乖乖顺从,再伺机逃进山谷里,都说这墨妗谷路法崎岖,布阵诡异,想来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她的人影,要不然到时活活困死于其间,她并非善心之人,只是不想白伤人性命,只得勉强委托一只山林野物引路与他们出了这迷踪境地。 话说她自小懂得飞禽走兽的言语,甚至能和它们插上几句,这些鸟雀儿先前也是畏惧她的,远了身形,胆胆怯怯的问她如何听得它的言语,她如实答出,那些山雀开始不信,任然躲她远远的,渐渐与她熟识,便不再胆怯,往返于山林间也会带给她一些饱蘸清露的野果。只是后来那些山雀竟被膳房的厨子给逮到,拔了毛给刚有喜的薛宜嫔炖了锅野雀鲜补汤。 她自知对它们心中有愧,又不敢大吵大闹惹出些事端来,只好叫那只偷溜进宫又平日里同自己最要好的黑猫给薛宜嫔一个小小的教训,哪知薛宜嫔竟给猫爪抓出一条血痕,由此小产。她始终忘不了薛宜嫔眼底闪现而过的狠戾,命人点火把黑猫活活烧死,底下的嬷嬷婢子跪作一团,不住磕头道,娘娘不可,黑猫突现宫中本是不详,奴婢听老一辈的人说黑猫本是由地底漂浮的冤魂郁积的怨气化作的,若是强行冒犯,必要惹上大凶劫难。 “笑话,嬷嬷还信这个?本宫刚死了腹中孩儿,心痛如割,连害我孩儿胎死腹中的元凶都不能惩治了么?嬷嬷还站着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是是是,奴婢马上去办。” 她们怎么料得到她当时伏在殿顶朱瓦的感受,她真的很想什么都不顾跑到父王面前揭穿这女人的真面孔,让父王好好看看这个每日同他同床共枕的宜嫔娘娘是个怎样的毒妇,可是,可是她没有证据,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人会信她的话,还会将她禁足。 总之这样那样的牵扯,她终究是决口不提,权作一场过眼云烟。 只是今后再也不会多和飞鸟走禽多作言语了,免得又害它们命赴黄泉,倒叫她背负些良心的谴责。 只是没料到封笔瓦解得这般快,只愿那些人心性纯良,不然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想来山间的飞禽灵怪也不会。 “公主,梳洗罢该换上喜袍了,不然赶不上吉时上轿王上又该气您了。来,婢子替您换上。” 她看着镜中朱唇点染的女子,竟无半分即将为人新妇的喜色,连唇角扯出的笑意也是极致勉强。簪头绾住顺泽如缎的墨发,少了几分俏皮,多了几分稳重。小狸的手还真是巧。 算起来她连笈笄的年岁还未过,如今竟已绾了发,父王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将她撵出宫去,嫁给那西梁王,她究竟还是高攀了。 多少算得上政治联姻,王室应该不会做了这亏本的买卖才是。 “公主,婢子扶您上轿。” “等等,我想见见道姑。” “公主。” “怎么?父王连这最后一面都不肯施舍么” 她确实是故意说给不远处的中年男子听的,却也是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难得的机会,她想见见道姑。 “来人,把那巫女押上来。” 道姑还是记忆中那般瘦弱,面色微微苍白。身上无明显伤痕,除了指间掌背的淤青,罢了,父王还算顾念旧情,没用刑罚折磨与她,想来只是遣去了宫内哪个偏僻角落里做杂役。 “小公主。” “本宫今日都嫁人了,道姑怎么还叫我小公主呢” “在奴婢心里公主永远都长不大。” 女子笑得温柔,她却忽然一阵感慨,是否多数年长人都爱对小辈这样说,竟连大不了她多少的道姑也如是而已。 “本宫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却是疑惑了这么多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答案,只有道姑你才能解答,本宫此去嫁与那西梁王,想是再也回不来了,今日便是你我所见的最后一面,道姑一定要对我说出实情。” 她从不在父王面前称自己为“本宫”,今日破戒不过是不想让众人瞧得她这般落魄尴尬的境地,终而看轻了她去,只可惜,终究还是不习惯呐。 “公主请讲。” “你为何对我那般好,却又不求回报,如今又因为我落个这般下场。你说,本宫是该说你生性痴傻,还是另有所图?” 她本不想这样,奈何若是依着道姑的性子,不用这种语气逼她,她断然不会说出实情,甚至,想要将实情隐瞒下去,随她带进棺材里。 她怎甘心蒙在鼓里做那傻子,必定是要将其中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的。 “公主。” “道姑,你是最知我性子的,这事我若弄不明白势必不会罢休,我不相信当初你在花园里同其他人一时所说戏言竟值你这般付出,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其中必有隐情,你就不要再瞒我了,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兴许再也回不来,你当真要我带着这个疑惑整日寝食难安么?” “道姑也不再隐瞒与你了,公主且遣了这些宫婢下去,道姑即将说得这番话别人万万不能听了去,否者道姑丢了命不打紧,怕是要牵连了公主。公主此番去西梁也算是归了家了,不能再横生些枝节出来。” “你们且下去,本宫有些体己话要对道姑说,父王不会不允许罢?” 她自然是算准了父王会法外开恩,毕竟很久以前她还是他放在手心的小公主,这点情义不会不顾及。 “公主,想什么想出神了?莫不是想未来的夫君?” 小狸一番打趣话倒勾起了她一腔愁思,奈何又无人可诉,只得闷在心里独自体味个中滋味,又当真不是个滋味儿。 要她嫁给她表哥?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还好道姑临行前告诉她实情,也还好她一早作了出逃的准备,不然她真要违背宫外算命老头所说的人伦了。要说那老头着实有意思,她若是真的逃了出去,势必要向他好好讨教一番。啊呀,不对,什么叫假若,她一定要逃出去,真说起来她还没那个癖好呢,表哥这玩意儿,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小狸,不如你替我嫁了罢,我看你想那西梁王想得紧呢,一路过来嘴就没停过,反正他们没见过真正的公主,咱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个狸猫换太子,至于提督护行那边,料他们也不敢多嘴多舌做出些对王都不利的事情,到时你不说他们不说就没人知晓,等封了大典行过朝奉礼节,你便是真正的东宫正主,难不成谁还敢说个不字不成,你若觉得孤单,我定会去看你的。” 她这厢温言诱语相劝,奈何那厮榆木疙瘩仍是不开窍,只道了声,“小狸虽没那福分,却也不是贪慕虚荣之人,断断不会做那不义之事。公主还是不要尽想些有的没的了,夜已深,公主还是快快睡下罢。” “等等,你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饶是她再不济,老天还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她想不干点儿什么动静出来都难呐。 “小狸,公主呢?” “公主啊,睡下了。” “轿中没人。” “怎么会?” …… “公主呢?” “我还问你呢,小丫头把你家主子弄到哪里去了?” 第17章 今生【拾肆】 终于逃出来了,话说那顶轿子不但万分闷热,还一路颠簸来颠簸去的,她都快给颠晕过去。 这深山老林的看着着实骇人,不如快些召唤只野兔来问问。 她凝神念起咒语,却没想到兔子没召出来倒念出个玄衣男子。 瞧那男子眉目疏朗,也算一表人才。 她想起藏书阁里那些画卷幅册里画着的男子,向来都是一个个的翩翩公子。 他的模样不输他们,气质却远比他们飘逸出尘。 “公子是何人?” 男子挽唇一笑,那笑也是极好看的,避了她的话接口道,“我看姑娘仙骨灵透,不如拜了在下为师,想来姑娘悟性必是高的,定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你是神仙?” “算是罢。” “能飞个给我看看么?” …… “公子你居然会飞,想来不是江湖骗子只会习得些不入流的术法还整日打着修仙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了。” “……姑娘你到底拜不拜师?” 女子嘴角一撇,“哪有你这样收徒弟的。”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乖,不必多礼了。师父的行宫在那边,跟师父来罢。” “师父,你为何不问徒儿的字号?” “不用问,为师知道你叫子妗。” “哇,师父你不愧为神仙,连这个都知道。” “师父,你的行宫好大,一个人住着不会空落么?” “是呐,一直替你留着呢。” “师父说什么,徒儿没听清。” “没什么,就是因为一个人住着太空荡了,因而才想收个徒儿。” “师父这么怕一个人待着孤独的话,不如多收些徒弟好了,不然徒儿整天和师父待着也会闷的。” “听着不错,就依了你罢。” “这样他们都要叫我大师姐了么?” 果然上苍是眷顾她的,她正愁没地方去呢,居然送她个神仙师父,这下她的衣食住行托付与他,无需再自己劳心费神。 还白白拣了个师姐的头衔,想想就觉得今后的生活前景一片大好的光明啊。 “是她们,我只收女徒。 “为何?” “你不必知晓其中的缘故。” 女子虽心下纳罕,面上却没发作,也就没再多想了。 梵音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到她忘记了自己是谁,长到她不想醒来,全心沉溺其中,可它再真实,终归是个梦境。 不管如何纠缠,如何忘记前事,魂灵终归是要回来的。 她竟一时贪念起梦境,不同于以往的梦境,这个过于真实,难得的是,她也没有像从前那般眨眼就忘了梦中的境遇。 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又是师徒俩,貌似上次的梦境也是。 真是奇怪,她为何一直梦到师徒,莫非她是想拜师学艺了?虽不是没想过,但至少为今之计,只有先安顿好姥姥,替她治好这痴傻之症。 “姑娘,起了么?” 梵音起身,披了外衫,请门外人进来。 “莫筠姐。” 来人跨进门槛,又稍作迟疑,笑道,“我这就不进来了,主子找姑娘有些事情,□□小院里侯着呢,妹子收拾下就去罢,莫要让主子久等了。” “白泽公子,他找她作甚?” 梵音简略收拾了番,踩着步子朝后院方向迈开。 “梵音姑娘,来了?” “是,白泽公子特意找梵音前来究竟为何事?” 梵音瞥了眼一旁的男子,仍是一副气定神闲,飘然若仙的模样。 那股仙风道骨之气犹如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如何掩饰都抹杀不了半分呐。 “在下同邑卿商量了下,既然姑娘一心想替姥姥治好这痴傻之症,何况又是在下医术不精才给老人家落下的这个病根。势必要替姑娘想出对策治好老人家的病症的,也免得姑娘日夜担忧得寝食难安。不瞒姑娘,在下最不喜欢看人郁郁寡欢的面色了。” 她知他是故意说出这番玩笑话博她一笑,自然不好驳了人家的脸面,生硬挤出几丝笑意却是僵硬得比哭还难看,难得两人没介意。 “白泽这厢也是向二位辞别的,想来也是没好好招待一番,奈何要事在身实在耽搁不得,不周之处还请姑娘谅解,来日有机会再同姑娘来个不醉不归。” “公子客气了。还没好生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了,不懂事的地方应该请公子海涵才是,来日定是要登门拜访好生答谢公子的。” “听姑娘的口气,看来也是留不长远了?” “主人家都不在,自然是不好再待下去,何况,姥姥这个样子,万事自是以将她安顿妥当为先。我得先护送她回红魔山,再自己下山寻求有用的医者同药方。” “神上又不是普通的痴傻之症,你即便费尽心思历尽千辛万苦求得药方又如何?照样对她是毫无起色的。”他本为医者,自然知晓调养生息之术,也曾施法试探过神上的内力,哪知里头气息混沌虚空,神上魂灵神魄受此损伤,若是再找不出治愈之术,怕是不久就将修为尽失,转化为原形。 “白泽既为医者,也奉劝姑娘一句,万不可病急乱投医呐。” “多谢白泽公子提醒。” “既是如此,白泽就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 梵音起身作别,眉眼淡扫碧池中央袅袅婷婷的白莲,幽幽叹息,竟是夏至了。 一旁的玄衣男子轻声笑道,“姑娘还真是多愁善感,依在下看来,这蹙眉叹息乃是家常便饭呐。” 梵音嗔怪道,“尽说些玩笑话。” 想起这几日都是他帮衬着照顾自己,倘若不是他相助,她也不会见着白泽公子,自然也不会找回姥姥,心里到底是感激他的,平心而论,他待人还算和善,也是心性忠良之人。 邑卿看她面色和善了些,心中自是了然的。她一向心软,即便有时嘴上功夫不饶人,性子却不似玄鸟那般刁钻。 重明神座遭遇此次劫难自是有缘故的,个中因果还得容他好好彻查一番。如白泽所说,她确实并非一般的痴傻之症,本是修为虚耗所致,若是置之不顾,恐怕真是要修为耗尽,化成原形。 神座此番对他恩泽深重,他定是要救她的,何况,她还是她日夜牵挂于心的姥姥。 “姑娘,在下听说幽冥暗界里有一方冥途为三生镇,镇上只有一条街道为三生街,街道两旁无半个小摊店铺,只有角落处的一间客栈,名为三生客栈,往来歇脚的均为六界中人,彼此间互不相识,也不必深知,只道是寻常过路的,点头打个招呼便是。” “幽冥暗界?不是靠近阎罗地府的虚无幻境么?” 梵音只从古书上看得过这个地方,记载甚少,只说是六界以外的荒芜虚境,也曾经有人称自己到过那里,旁人只当他是痴梦未醒尽说些胡言。倒也是真,在他们眼里妖魔都是凶神恶煞之物的化身,一般人若是真遇上他们,哪还能是此般安然无恙的模样。 “并非如此,所谓的虚无幻境均为不知晓内情的凡人杜撰出来的,姑娘本算是一条万年青蛇,怎么还信这个?” 男子狭长的凤眸眯成一条缝,唇角上勾,眉间神色尽是嗤笑之意。 梵音也不反驳,弹指挥袖间拈来一株灵芝仙草,袖口盈香,味道却极其清淡。 “这是?” “公子尝尝。” 男子掐下当中一段茎叶,汁水充沛,满口清凉。当头即融却是神清气爽。 “草叶本是仙家之物,自然对公子是毫无作用的,不过是想提醒公子一下,以后还是少说些玩笑话才好。免得平白又惹别人家生气,净遭些白眼。” “姑娘是生气了?”男子面容朗逸倜傥,作势覆上她的右手,眉间眼底的褶皱与哀愁又使她一时于心不忍,只好由了他去。 男子呢喃出声,“莫要拒绝于我,我只是,只是心念暂起而已,你且莫要说话,容我靠靠也是好的。” 梵音将要出声拒绝,却没成想男子的手脚倒比她的口舌快些,手掌不知何时避开她的腕力搂上她的腰肢,面颊轻蹭于她的肩骨,隔着衣衫布料,她仍是感受得到那份冰凉的触感。 梵音一时间只觉羞愧难当,偏又无处可逃。 “你说让我一个人去那幽冥暗界?” “是,去找三生客栈的老板娘,她若见着你自会容你细说此番的来意,她会告诉龙诞草的下落。” “龙诞草是什么东西?况且你为何如此肯定那老板娘就会待见我,想来这厮也是世间难得之物,我既同她非亲非故,她为何要同我多说这些?倘若暂且将这些疑惑抛至一边,幽冥暗界虽靠近阎罗地府,却实属魔界,照你这番说来,她是魔女?” “不,她并非魔,若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她也算是曾经阶品颇高的堕仙。” 男子面色哀戚,垂睫松开她的腰际。 “堕仙?” 由仙堕入凡尘,她曾经以为这只是传说才有过的经历,原来还有冲破世俗意念之辈。 “是。” 梵音看他心绪不佳,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定是他的昔日旧友,不若他岂会有此般的哀容,毕竟他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翩然倜傥的,不像是心性脆弱的泛泛之辈。 “容我好好同你说说,治好姥姥的病光需这味药定是不行,你只需寻到就好,剩下的你无须多挂心。我且交与你这个,若是在暗界遇到什么困难我也感受得到,信我,定会护你安然无恙。” “你这是在向我承诺什么?” 梵音难得有兴致打趣他,竟也无意中说出一句玩笑话。 男子也不多说,从袖口处拿出一条颈链,木制刻文,却是她看不懂的梵语。 梵音想起那时在墨妗宫,女萝递与她的也是些木饰,她竟想不到俩人的喜好习惯如此相像。 迟疑间男子已施法将木链戴与她的颈项间,温润致密的触感,隐于衣襟贴合处。 “这是何物?” “方便你我联系,护你安全之物,莫不是姑娘不想要?” 男子作势要收回她颈间之物,却被梵音一手护住,嗔怪道,“公子多想了,梵音绝无此意。” “你且去罢,莫要耽搁了时辰。” “可是姥姥呢?”梵音四处张望,却没能如愿寻到老妇的身影。 “我派人将她与莫筠姑娘安置在亭溪,你还怕我上界中人护不了她的性命安危吗?” “倒是梵音思虑不周了,还请公子好生照看姥姥同莫筠姐。” 梵音将欲启步而行,却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妹子且慢。” 她回头,一抹嫩黄衫色的女子缓缓停步。 “此番前去定要护住自身安危,凡事以保全性命为先。亭溪一事还请两位莫要见怪,莫筠不过主子身边做些差事的小人物,自然不好背着主子擅自答应两位的好意。他日若是两位需要帮忙的地方,莫筠定当竭尽所能。” “可是莫筠姐,流落烟花红尘之地终归不是个长久之事,你就没替自己打算打算今后的境遇?梵音不是多言,此番也是个好机会,姐姐为何不愿替自己想想,而要一口回绝掉?” 莫筠活在世上本无多余所求,只求个平淡安稳的日子,偶尔能有几桩闲谈能和街坊邻居的聊聊,想来这醉君阁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再说,能在主子身边谋个差事也是莫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妹子还是早去早回,他日有机会再来醉君阁和姐姐一聚可好? “自然是好的,姐姐到时可莫要嫌梵音闹心才好。” “好罢好罢,那就说好了,姐姐定要好好招待你。” 第18章 今生【拾伍】 梵音陡然惊醒,竟已是夕日颓落时。 已经一天半的时辰了,一点头绪也没有,都怪她办事不谨慎,居然忘了问他如何到达那虚无幻境。如今可好,流落荒郊野外,连半个人烟也没有。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路,却不知下一步究竟该迈向何方。 她这厢暗自苦恼,眸光不经意瞥见前方的一抹红影,正旁若无人地起舞聘婷,步伐清丽,身姿扭转却妖娆,只见她缓缓走近,梵音看清她眉间一点朱砂,眸瞳中透露出不寻常的魅惑。 待她走到自己跟前,才算止住了步子。 “姑娘,是要去幽冥暗界么?” “你如何知道?” “每次都有人这样问我,真是好生无趣啊。” 女子挽袖坐于她的身旁,倒是丝毫不避讳。没想到皮相惊人,性子却是风风火火的。 “此话怎讲?何况我并非你口中的常人。” 女子撇嘴笑道,“知道嘛,你是一条青蛇。我呢,是带你进这暗界之人,啊,不对不对,我不是人的。” “那你是什么呢?” 梵音真是服了这姑娘,说起这话来还真是不避讳。 “小魔女咯。小青蛇,叫我尧姬就好。要说咱俩还真投缘,你是青蛇,我又叫尧姬。哎,你说是不是?” “姑娘倒是生性活泼善言,既是暗界使者,不若快些将我引见与这暗界之地,也省得我再徒生奔波。” 难得暗界中的魔女还能如她这般积极乐观,梵音确是对这姑娘心生喜爱的,简单且无过多扰人的心思,若不是亲眼所见,梵音绝不会相信她是幽冥暗界的魔女。 “小青蛇。到了。” 梵音特意留意了下来时路,果然同邑卿说得分毫不差,不多时就到了一条街市,街道倒是出奇的宽敞,两旁却无半个小摊店铺,唯有角落处的一家客栈,名为三生客栈。 “引路使者,今日又为我带哪些客人来啦?容我好生瞧瞧。” 来人步子踩得轻飘,施施然挥袖扯出一把团扇。粉黛未施,却仍是面若桃李,徒留一派风流之姿。 “哟,这位姑娘是?” “小青蛇,姐姐问你话呢。” “你倒多嘴。” 捏扇女子使了一记白眼,小魔女即刻知趣噤了声。 “梵音。姑娘是这客栈的老板娘么?” 四周皆座无虚席,竟同来时店外的萧索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模样。要说这三生客栈同人界的客栈倒没什么不同之处,单看这整体布置确无出奇,谁又会知道里头大有乾坤呢。 女子却没接下她的话语,指间捏着扇柄反复呢喃,竟是一会儿功夫出了神。 梵音看她恍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梵音的名字有什么异议之处?” “不是不是,姑娘多想了,我只是想起曾经的故友而已。真是有缘,姑娘的名字同她一模一样。” “是吗?” 要说这个名字第一次听来还是那邑卿公子念叨的,后来她问姥姥究竟她是不是梵音,姥姥却无异议,自然是默认了。她以为她必然是那叫做梵音的女子。 至于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她也曾多想,后来在亭溪仙境,她看到一幅女子的画像,他告诉她,这是我家娘子。 一切不攻自破,倒显得是她动了一番痴心妄想的心思了。 或者如她所想,他只是一时情起才把她误当做他家娘子。可若真是如此,为何姥姥也那样说,奈何如今姥姥出了此等大事,痴傻得如三岁孩童,想来问她也是白费心思的,当真只有治好她的顽疾,她想要的答案才能浮出水面。 又或许,还会有什么别的意外所获。 “姑娘奔波劳顿了这么久想也是累了的,我这客栈别的没有,有的是休息的床榻,尧姬,带姑娘下去歇着。” 女子轻摇团扇,转身娇笑着招呼一旁桌上的正客。 “姑娘,你可认识邑卿?” 女子身形一顿,陡然回身掐上梵音的脖颈,盈盈眸光中尽是读不懂的哀痛。 只是这眸光,似曾相识。 “你究竟是谁” “我也想我是谁呢?姑娘不知我心中疑惑,我亦无法向姑娘解释出来。不若姑娘先告诉我你是否认识邑卿公子,他的娘子是否叫做梵音?” 梵音苦笑,眼中淌满悲哀,语气分明是无比恳切的。 “胡说,他的娘子才不是梵音,你休要再多说,莫怪我控制不住失手伤了姑娘。尧姬,还不带她下去,倘若你下次办事这般不利索,我必是要罚你的。” “是,姐姐。小青蛇,你快跟我来罢,不然姐姐真要罚我了,你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梵音看那老板娘一脸决然之色,自然不好多加停留,只好随了身后言语不休的小魔女离开。 “慢着。” 一众茶客中翩然走出一红靴男子,眼尾一粒红痣触目惊心。 “你?” “是我。” 那只鬽妖。梵音眼底裹藏不住的惊异。 “大……”尧姬将要出声,却被来人的手势制止。 倒是老板娘神情自若,挽袖摆出一番看好戏的闲适怡情。 “你怎么会在这暗界?” 梵音听见身后的异动,一回头,却见红靴男子冲她勾唇一笑,她神色一凛,鬽妖,他来做什么? 男子似笑非笑,“没有其他妖精跟你说过我们鬽妖无处不在的么?” 梵音知道他的脾性,她可没那功夫陪他游戏人间。更莫要说这是地府暗界了。 “好一个无处不在,尧姬,还不快带姑娘下去歇息。” 梵音还未出言作答已被小魔女拉上了楼。 她不禁扶额,这个尧姬姑娘,手脚真是够麻利的。 男子转头看向低头倒茶的女子,眸光中似有看不穿的深意,“不知嬛禤阁主此番是何意?” “大人想多了,嬛禤如今不过是贬入魔籍的堕仙,凡事还让大人见笑了。” 男子眼角微扬,不紧不慢道,“如今一件事,本座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阁主呐?” “既然大人都有所迟疑的事,想来不是什么好事情,还是不要说了罢。” 女子将茶杯递与男子,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 “有时候你们还真是相像,尤其是薄情起来的时候。” “是吗?”女子面色微变,心中却思忖不透他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 “茶水不错。” 男子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倒是女子一时没忍住脱口说道,“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罢,不必拐弯抹角倒叫我心中不畅快。” “她就是梵音,如你所想。” “你什么意思?”女子向来心直口快,方才对他用了几场敬语,也不过逢场作戏好玩一场。 “字面上的意思,想来阁主也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的。” 男子小口浅啜,眉眼含笑。 他自然是没理由骗自己的,她却恍然慌了神。 “你如何得知?” “阁主不信?” 女子不再同他多言,唤来两个魔女招呼他上楼。 擦身而过的瞬间却换来男子别有深意的一瞥,女子只管笑脸相迎,却叫人看不清心底的喜怒。 梵音看着厢房内的摆设,倒同人界没什么不同。 “小青蛇,你觉着这儿合不合心意?” “姑娘客气了。” “叫我尧姬就好了,方才你同姐姐说话真是吓死我了,你不知道,姐姐最讨厌别人忤逆她的,我若真是挨鞭子领了罚,定是要怨死你的。姐姐总说我说话没大没小,其他的姐妹都怕我一不小心就连累了她们,都不愿同我多来往。 尧姬低眉又瞥见桌上只有一杯水,这才想起什么,“呀,小青蛇你饿不饿?我们暗界是没有吃食的,来我们这儿的多半是妖魔,投宿的又极少,除了茶水再无其他,不如我出去给你摘些野果来可好?”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得你真不像是个魔女。” “是吗?嘿嘿,其他魔女也这样说过。大概我真的是古往今来最不像最不像的罢。” 那姑娘笑得一派纯真,真是世间绝无仅有。 梵音哪里知道,这一番,倒是自己看走了眼,日后的遭遇,都可以写入折子戏了。 第一眼,说来真不可靠,她竟以为这姑娘定是个红颜祸水,要不,也是个聪明绝顶的美人儿,心思城府绝对不浅。 没想到,倒是她一时看走了眼。 她却是如此单纯,生在这暗界,不知是否委屈了她。 “对了,姐姐要你待会儿去她房里找她,说是有要事询问于你。” “正巧,梵音也有事问你姐姐呢。不知你家姐姐名为何许?” 方才急切竟忘了问她的名,此番又贸然打搅自然是说不过去的。 “你若问我,我却是不知的。” “为何?莫非是无名氏?” “不,她只要我们叫她姐姐,旁的,再无多言。” 说起来倒是同她的境遇一样,一个姐姐,一个姥姥,皆为不知来路的至亲。 即便如此,仍是无法割舍。 梵音在木门前来回踱步,不知是否该敲门进去。 屋外的那位姑娘不必迟疑了,“进来罢。我恭候你多时了。” 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女声,权衡利弊梵音终究推门而入。 “怎么,在外面徘徊踱步那么久,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你?” “自然不是,只是怕打搅了姑娘休息,心里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 “坐罢。” 梵音依言坐下,却无意瞅见那女子正眸光不转的盯着自己。 她将自己叫过来,又这样探究打量自己,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姑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女子却不着急回答,只略略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他一定在骗她。对,一定是这样。哪会有那样巧的事,定是他朝思暮想多了才会这般胡言乱语。 “姑娘,怎么了?” 没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罢,究竟为何事前来?” “龙诞草。” 梵音言简意赅,唯恐话语多了惹得她不耐烦,又遭她摈弃了去。 “笑话,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倒从没听说过。” 女子墨瞳间尽是讥讽之意,偏是回绝得滴水不漏。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她分明是想避开什么。 “姑娘,实不相瞒,是邑卿公子叫我前来取这东西的,听他的口气,想来和姑娘很是相熟。” 女子面色似有动容,迟疑了半晌开口道,“邑卿,你和他什么关系?” 问他和她什么关系?梵音低头沉思,却是找不出一个称心的说法。 “故友罢了。” 梵音如是说,女子眼中一场寒流暗涌,分明对她的话持有万分质疑。 她这副态度,让梵音有些着急,“姑娘为何不信?” “无所谓信与不信,即便你是他的故友又如何,我凭什么把龙诞草的去向告之与你,除非你能说出个令我信服的缘由。” “好了,莫需多想,回去歇着罢,有什么话留着明日再说,你不累我还乏了呢,不送。” 别人家都下了逐客令梵音自然不好再多加打扰什么,只好拾步道了句告辞。 女子望向离人的背影,眼中一片冷冽。 梵音想起前些日子的梦境,竟也模糊了大半,只余了些零星的片段,连二人的面目也全无记忆,不知今日还会不会再梦见他们,她忽然很想知道后来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她在亲身经历一般,那些人的喜怒哀愁,她竟感受得真切,可她分明,又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月色低绮浅入朱户,梵音昏沉入眠。 第19章 今生【拾陆】 第一眼,说来真不可靠,她竟以为这姑娘定是个红颜祸水,要不,也是个聪明绝顶的美人儿,心思城府绝对不浅。 没想到,倒是她一时看走了眼。 她却是如此单纯,生在这暗界,不知是否委屈了她。 “对了,姐姐要你待会儿去她房里找她,说是有要事询问于你。” “正巧,梵音也有事问你姐姐呢。不知你家姐姐名为何许?” 方才急切竟忘了问她的名,此番又贸然打搅自然是说不过去的。 “你若问我,我却是不知的。” “为何?莫非是无名氏?” “不,她只要我们叫她姐姐,旁的,再无多言。” 说起来倒是同她的境遇一样,一个姐姐,一个姥姥,皆为不知来路的至亲。 即便如此,仍是无法割舍。 梵音在木门前来回踱步,不知是否该敲门进去。 屋外的那位姑娘不必迟疑了,“进来罢。我恭候你多时了。” 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女声,权衡利弊梵音终究推门而入。 “怎么,在外面徘徊踱步那么久,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你?” “自然不是,只是怕打搅了姑娘休息,心里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 “坐罢。” 梵音依言坐下,却无意瞅见那女子正眸光不转的盯着自己。 她将自己叫过来,又这样探究打量自己,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姑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女子却不着急回答,只略略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他一定在骗她。对,一定是这样。哪会有那样巧的事,定是他朝思暮想多了才会这般胡言乱语。 “姑娘,怎么了?” 没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罢,究竟为何事前来?” “龙诞草。” 梵音言简意赅,唯恐话语多了惹得她不耐烦,又遭她摈弃了去。 “笑话,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倒从没听说过。” 女子墨瞳间尽是讥讽之意,偏是回绝得滴水不漏。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她分明是想避开什么。 “姑娘,实不相瞒,是邑卿公子叫我前来取这东西的,听他的口气,想来和姑娘很是相熟。” 女子面色似有动容,迟疑了半晌开口道,“邑卿,你和他什么关系?” 问他和她什么关系?梵音低头沉思,却是找不出一个称心的说法。 “故友罢了。” 梵音如是说,女子眼中一场寒流暗涌,分明对她的话持有万分质疑。 她这副态度,让梵音有些着急,“姑娘为何不信?” “无所谓信与不信,即便你是他的故友又如何,我凭什么把龙诞草的去向告之与你,除非你能说出个令我信服的缘由。” “好了,莫需多想,回去歇着罢,有什么话留着明日再说,你不累我还乏了呢,不送。” 别人家都下了逐客令梵音自然不好再多加打扰什么,只好拾步道了句告辞。 女子望向离人的背影,眼中一片冷冽。 梵音想起前些日子的梦境,竟也模糊了大半,只余了些零星的片段,连二人的面目也全无记忆,不知今日还会不会再梦见他们,她忽然很想知道后来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她在亲身经历一般,那些人的喜怒哀愁,她竟感受得真切,可她分明,又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月色低绮浅入朱户,梵音昏沉入眠。 “看来还有比我早来的,不知大人深夜找这位姑娘有何贵干呐?” 女子略微挑眉,转身合门的须臾唇角边的笑容却陡然凝固。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火光电石间的一瞬她亲眼目睹男子眼底的那一抹温柔之色。 来不及隐藏什么,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看到你这般难得的一面,不知是否是我的荣幸之至。”不过,值得肯定的是,她确是梵音无疑了。 “我早同你说过,只是你不信而已。” 男子的一番话令她不经意蹙起眉头,忽而唉声叹息道,“上一世是几时?我竟也忘了,王兄这般执着,终究不肯看开前尘往事。就连你,也仍是不肯放手。” “那你呢?” 男子的一席话问得滴水不漏,女子眸光幽邃看向榻上的梵音,好半天答不上话来。 嬛禤叹了口气,“我们都早已不复当年了。扶弦哥哥,你应该知道的。” 扶弦一惊,大约没想到她还会这样叫他。 “罢了,明日就送她离开。” 女子言罢就要弃门离去,起身的顷刻间却被男子钳住皓腕。 “大人这是?” “阁主分明知晓她此番前来的实意。” 女子展颜一笑,“不过小小的试探,大人果然放不下她。” “你……”男子的手劲陡然加重,女子却像丝毫感受不到腕间的痛意似的,仍是面色不改,然忽而紧蹙扭成团的秀眉却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似乎总是这般大义凛然又无所畏惧的模样,男子一时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女子苦苦挣扎一番无果,心里又是杂乱如麻不知是何种滋味,男子迟疑间她忽然双膝跪下,垂首掩面眼皮却是突突的跳,心里没有半个底。 “君上,嬛禤本无恶意,此番只为求得君上一件事,若是君上肯答应,嬛禤定会倾尽自身修为替她拿到那龙诞草。” 男子凤眸微眯,“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不重要,君上只管告诉我你答应与否。” 男子无奈,只得端坐听她说来究竟所为何事。 自从七万年前被封印在这幽冥暗界嬛禤就如同牢中困兽,如今物转星移世道早已千变万化,已是不知沦为哪般,嬛禤并非痴想,只是早已失去了自由又谈何快活,若是这世世代代都困在这里黯然神伤,还不如给我来一场痛苦的,早些了结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也罢。 “你想出去?” “望君上成全。” “也不是不可能,你当年逆天而行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可值得多说的,可你身上的封印还没揭开怕是……没那么容易,或者,可能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阻碍与痛苦,不知阁主有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些你可能不愿面对的事?” “无妨,我既已向君上开口,势必是料到这些的,若是将来遇上什么不测,也是我咎由自取。” 或许在旁人看来,当年的嬛禤阁主还是不够稳重,做事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女子朱唇微微上扬,旋即接口,“却不知我的心性早已同从前大不同,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倘若不做些什么怕是死也不会瞑目。” “我不想也不愿抱憾终生,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切还归君上的一句话,望君上成全。” “阁主一番肺腑之言,又有如此气节,本座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你不必担忧,我定将竭尽毕生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声“我”宽解了她心中的结,也替她安抚收好悬到嗓子眼的忧心。 梵音的意识飘忽,连脚底下的寸土踩着也是虚软得似一方细绵,毫无半分真实感。 她确是做梦了,却又不是前几日的梦。 说来也奇异,她居然在梦中还保留思绪的清醒知晓这是个虚幻的梦境。 然待她醒来时却又将梦中的境遇遗忘得不知所踪。梵音也未多想,终归不过一场梦而已。 她梳洗整顿好就下了楼,楼下的方桌上仍是众生百态,各自间谈笑风生。 又分明只有一青衫男子抬头张望,眸光扫向她这边的方向。 梵音回头,身后并无其他的人或妖,看来这只鬽妖的目标是自己了。 她亦无所畏惧,脚步轻移,款款走向男子所在的桌前坐定。 姑娘这是? 男子一脸疑惑,端的却是无辜的架子。 鬽妖,你好生告诉我,究竟你此番前来打的是为哪般的算盘? 别鬽妖长鬽妖短的,我岂不是该叫你蛇妖了。众生皆有称谓,姑娘不该忘了这个礼性呐。 梵音也不言语,难为他这番大费周章的铺陈,自是等着他的下文才是。 “在下扶弦。” “公子好。” “哟,两位客官别整这么文绉绉的功夫行吗?倒显得我这客栈里尽是些不会说客套话的粗人。” 来时女子的一声娇嗔弄得梵音脸上无措,心下又不知如何是好。 唯恐惹恼了她去。 女子不过随口一说,自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递与梵音一张薄饼,噤口叫她莫要多说些感激的话。一张饼而已,她可不想弄得人家欠了她多大的人情似的。 “想来你在上边待久了多少对我们这儿有些不习惯,姑娘还是忍耐些,今日我就陪你去取那龙诞草。” “真的?多谢姑娘了。”梵音作揖行礼,心中自是万分感激的,又不知千般思绪从何说起,只好道了声多谢。 女子一早便收拾了包袱,这番却是比她还急迫,叫来尧姬催促了底下的魔女照看好客栈。 梵音看她一面吩咐一面已徒手携了自己踏上门外路,不免笑这姑娘的性子实在是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可不说旁的,这会儿还真是像极她客栈里那个打杂的小丫头,尧姬。 然而她打心眼儿里是钟爱这样的女子的,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此般模样,在这世上活的明明白白。至真性情,可见一斑。 “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身形一愣,想是思及什么不好的往事,继而嘴角噙了一丝苦笑,“叫我嬛禤就好。” “嬛禤,姑娘好名字。” 女子不再多作言语,只管自己直步快行。 一路尽是蛮荒暗景,指间触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女子回头看她浑身瑟缩的模样自然一脸了然,止了步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件丝帛锦衣。 冷眼道,“披上罢,地底里冷,比不得上边。” 梵音不免嗤笑,这姑娘心思明明这般细致,却非要装出一副同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样子。 心底分明不坏,看着着实别扭得很呐。 忽现大雾起,朦胧烟雾叫她渐渐看不清前者的背影。 梵音预感不妙,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时这般慌乱。 “嬛禤。” “我在。大雾是冥界常有的事,你不必慌张。” “什么?你说这里是冥界?” 梵音被她的话惊到,好半天回不过神。 “是咯,你怕什么?阎君又不会吃了你。” 女子悄无声息地退回她的身后,此时烟雾弥漫正是好时机,她记得从前她最喜欢捉弄自己了,今日势必要全部讨回来,待她好好吓吓她。 唔…… 梵音只觉脖颈处凉嗖嗖的,有什么东西正贴在她身后。 这是?若是这里是阴曹地府,唯一可能的便是鬼魂。 思及此,梵音仿佛被厉鬼缠身般上蹿下跳,又脱衣衫又念法术的,唯恐那些鬼魂不知趣地再近身纠缠自己。 她这厢如此的狼狈,那嬛禤姑娘却笑得没心没肺。 “妖还怕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此般难得的稀罕事。” 梵音倒是一脸坦然,她倒不认为这是什么丢不起脸面的事儿。 唯独唇边的一抹笑意仍是说不出的牵强。 雾气消散,隐约可见前方一碧塘河水,深不见底。此间一方石桥,镌刻简陋,桥身却是通透恢宏。石桥过去便是一垒土台,土台旁一顶茅草凉亭平淡得提不起旁人的兴致多加细想。 梵音的眸光同意识一早便被遍地的花开之景吸引,那些花自雾散后就像凭空冒出似的,艳到极致的火红,犹如人呕沥尽心头血才染得这般的奇异花枝。 这红,又同世间的颜色都不尽相同,连上次在亭溪看到的虞美人都及不上它半分。 仿佛漓尽世间所有的哀绝,才筑得这绵延至心头纠缠不散的悲戚,渲染成一场没有尽头的血色倦怠流年,旋即又化成往昔烟消云散。 梵音看着这遍地张牙舞爪的花蕊,只觉入目皆为触目惊心之景,搅得心头阵阵酥麻,似有什么尘封的哀痛被禁锢压抑,又偏偏呼之欲出。二者你争我夺,终是翻腾不出个好的结果。 倒是梵音抵不住满心浸满的离情别绪,簌簌留下泪。悄无声息地滴下卷入足下的尘土,转瞬化为烟云。 “你这是?” “无碍,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股伤心劲儿忽地涌上心头,搅得心绪不安生。对了,这些花是何花?为何感觉那般熟悉,却又分明叫不上名来。” 女子看向她的眸光渐变凄然,垂睑默念道,“彼岸花。” “彼岸花?” 梵音惊呼,冥界之使者。怪不得,末世遗花,才有此般的凄美决然。 “你还记得。”女子面容微露喜色,又像想到什么不该遗忘的事,眼中懊恼、愤恨、不舍同戚哀一闪而过,待梵音再细看时,却又只剩张波澜无惊的面庞。 “嬛禤姑娘,我只在卷册上见过这种花的品相罢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一番,今日算是饱了眼福了。果是不负传言的,不论上边的花如何千娇百媚,它却是千百年间依然故我,仍是旁的花花草草抵不上的芳华绝代。” 嬛禤眉眼淡扫,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倒是挺褒奖它们,可惜了,生于冥界,就只有那些鬼魂阴差们沿途看两眼了。” 正说着,她却快手将梵音往边上一拉,梵音一个没留神,愣是生生踉跄了两步才渐稳住身形。 未等梵音开口质疑,女子伸出芊芊玉指扫向一众从身旁擦肩而过的幽冥魂魄,娇笑道,“莫不是姑娘想和这些鬼魂来个亲密接触?” 梵音顺着她指尖所指的方向看去,烟雾还未完全湮化,朦胧中一群人循规蹈矩地行路,将至她们身旁时,她却忽地吓了一跳,这哪是活生生的人,分明是飘荡无依尔后终被鬼差寻到接引到这冥界地府的亡灵,单看他们面色青灰似有铅毫染滴,那嘴唇又分外殷红,眼神木然呆滞,真真是骇到骨子里去了。 梵音别过面庞不忍直视,眸光移往足下的娇嫣时又蓦地一阵心惊,分明被那厮的惊天地泣鬼神震撼,心绪游弋搁浅,起起伏伏,寻不到一个好的泊靠处。 难不成她同这冥界使者真有什么不解渊源?再看那些魂灵,皆步步有序地踏过脚下的石桥,往土台旁的凉亭行去。 今日她还真是大开眼界,若是以后医好了姥姥,必要向她好好说说这次的暗界之行,想她这般害怕鬼魂的妖精,今日却丝毫不避讳来地府走了一遭,如此说来今世也算圆满了。 “走罢。”容不得她再多想,身旁的女子已拾步绕开石桥慢行。 “去哪里?”梵音急急跟上她的步子。 “冥殿。” “你要去找冥君?” “是。” “为何?” “你说呢?” 女子顺着她的话反讥,尔后眸色一暗,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莫要多说,你且随我前来就是。” 梵音噤言,心下却暗忖,这姑娘,还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 第20章 今生【拾柒】 冥界宫殿很快便到了,虽是恢宏大气不输上界,却仍是掩饰不掉的暗沉晦涩。 唯这宫殿前的彼岸花,开得比别处更绚烂竟也更戚哀。团团簇簇摄人心魄,似是齐鸣一曲荡气回肠的末世殇歌。 “进去罢。” 梵音跟在嬛禤的身后轻步慢行,细细打量着宫殿内的陈设,不愧为冥界的正主,皆为上等精造细制。然而为何,她感觉这行宫摆置这般熟悉? 却是迟迟未见执掌管事的影子,这说来就奇怪了,偌大的冥界为何连个出来招待的鬼差也没有,若是不然,就是这个阎君在故意回避她们。 “嬛禤姑娘。” “何事?”女子四处探看,终是寻不出个好结果。 梵音道,“要说这冥殿内空无一人,姑娘就没有起一丝疑心?” 女子将眸中的波动敛藏,凑到她耳后根低语,“这个阎君脾性怪哉,此番八成是他的作弄,你且莫要恼怒。” 脾性怪哉,貌似的确是这样。 正迟疑间殿堂内忽现一抹黑影,来的不知是何物,不过眨眼晃神的功夫竟已规矩周正地立在她们跟前。 模样清秀,面相白净。这一身黑袍愈发衬得肤白若雪。 似是某个误入此境的仙倌童子,然身材却比常人高大魁梧得多。她俩站在他跟前力量悬殊之大,委实相形见绌。 这分明,又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单看他此刻能在这般尴尬的境地中出现,就可矢口断定绝非常人。 来者自报家门,“在下掌事冥司。” 男子笑得谦卑,然眼底极力压制的眸光却是阴恻恻的好不骇人。 梵音壮着胆子开口,“鬼差?” “正是。”男子略一迟疑,点头称是。 嬛禤却是没心思和他多作言语,暗中扯了扯梵音的襟袖,意欲叫她不要再开口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毕竟她们此刻的处境还是万分尴尬的。 “可否请冥司大人告知阎君殿下的去向?” “殿下正在寝殿等候二位姑娘,还请随我移步别殿。” 鬼差看着梵音,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却说了一句让她云里雾里的话,“梵音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认识他? 见鬼差不愿多透露,梵音也不愿自讨没趣,但她又实在是好奇。 她既然从来没来过这里,又何来“好久不见”一说,这可真是蹊跷。 正头疼,鬼差却已经在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 “二位姑娘,里面就是阎君大人的寝宫,请吧。” 殿内的贵妃软塌上侧躺着一人,似乎在闭目养神,男子皮相颇好,凤眸狭长,薄唇微抿,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是极为慵懒,也隐隐透着股疏离同高贵。不知为何,梵音想起那只鬽妖,他俩回旋绕转的气场像极,然眼前的冥君又分明多了几分旁人看不透的哀愁,不着痕迹地裹藏隐匿于眉梢眼底,过目却轻易不忘。 似听闻殿内细微的响动,他纤睫微颤,眸光缓缓上移,一双墨瞳摄人心魄。面庞却白净剔透得犹如堕入凡尘的瓷娃娃,双颊自然泛着桃红。眸光有意无意落往她处,梵音呼吸一滞,这位当真是凡界人人闻风丧胆的阎君大人?瞅这厮的纯洁无暇,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冥界的阴暗压抑毁得面目全非。明明生来就该在光明温暖里放肆地嬉闹,被人呵护于手掌心,为何偏偏投身在这终年黯淡不见天日的玄冥之界。 在她的印象里,阎王可是位有着花白胡子的严肃得整日板着张脸的老头,不得不说,这差距当真是云泥之别都不足矣。 嬛禤却是少见多怪了,榻前的男子只披了件黑襟系陇月白腰带的薄袍,绸缎细腻,衬得胸口微微□□的肌肤白腻如瓷。 “阎君殿下。” 男子美眸微张,“嬛禤阁主,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冥界一游?” “实不相瞒,今日确有一事请殿下费心,还望殿下予以恩准。” “何事?”男子从软榻上缓缓走下,面相仍是那般纯真无暇,然而身后摄人的气场却是不容忽视。到底还是执掌一方的阎君殿下,哪会有她想的那么不谙世事,若要是这般脆弱想来这阎君之位也是坐不长久的。 殿下也知道当年的嬛禤阁主堕入如今的幽冥暗界时,曾有一物落在了你们冥界,“想着这东西对我也再无多大用处,就这样置之不理了,说起来还真要好好感激殿下一番,今日一位好友托我一寻这草药,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男子瞥了一眼梵音,唇角轻扬,“大恩不予言谢。不过这位姑娘是?” “梵音。” “你是梵音?”男子呼吸一滞,平静无波的眼底闪过一丝质疑,渐渐转变为窃喜。 这样的变化梵音自是看在眼里,心下却捉摸不透这位阎君殿下究竟为何这般。 然男子却将她的胸口拽住,竟将她生生提了起来,梵音足不着地,又被勒得胸闷气短,脸色自然不好看。 莫非是她说错什么了,这阎君想要置她于死地?怪她一时看走眼,被外表所蒙骗,这阎君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亏她还以为他是个干净的瓷娃娃,原来喜怒无常得很,也难怪,冥界的正主是好惹的么?怨她一时沉不住气才惹下的祸端。 嬛禤看他此般自然吓了一跳,慌乱之余仅靠心中所念所想,哪还来的什么理智,她这招出的不计后果,却也是尽了全力的。好歹也是当年的嬛禤阁主,功力术法自是不在话下,这也是她在这地底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却从不曾树敌的缘故,即便当年被夺去上万年的修为,贬下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却仍是被众鬼怪忌惮,在这地宫自是不可小觑。 阎君本无恶意,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昏了头,自是没料到一旁的女子会出手。莫不是以为自己谋害于她?他松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奈那姑娘抚抚颈子,顺平胸口郁积的浊气,这才悠悠开口道,“阎君殿下,莫非我和您有什么解不了的渊仇?” 梵音经这么一折腾,自是免不了要罪责人家一番,忍气吞声可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再说姥姥从小就告诉她,再怎么落魄也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去,即便来一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不打紧,关键得自己觉着舒坦了才好。 男子笑得无辜,“让姑娘受惊了。来者是客,既然二位巴巴地赶来,必是一件要紧事。不若先在我这歇下,再作打算也不迟。” “多谢殿下好意了,只是怕是没那时间多加耽搁了,还请殿下见谅。” 嬛禤自是知晓他说的是客套话,也没放在心上,何况,看梵音这厢倒确是急迫,时日自然再是耽搁不得的。 阎君的眸光有意无意的扫向一旁的梵音,抿唇道,“自是好的,二位姑娘随我来罢。” 梵音瞅瞅前边的嬛禤,小声开口,“你认识这个阎君?” 女子回头浅笑,“有过一面之缘。” 她答得这般含蓄,倒叫梵音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敛了眉目跟在她身后走走停停,不再多作言语。 “到了。” “这里是?” 阎君伸手细细掠过青铜铁门上镌刻的暗纹,或许是年代久远,纹理渐变粗浅,上面布满细尘。仿佛带着某种带着年久失修的宿命感。 阎君怅然若失,好一会儿才回神,无奈开口道,“进去就能找到你们要的东西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们,这狱瞳门是冥界禁地,太古时期盘古劈天开地,由此混沌的天地初开,因而有了世间万物。” “如何?”瞅着这阎君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梵音急急问出声。 阎君但笑不语,眸间尽是梵音看不懂的深意。 “姑娘很想知道?” 梵音淡笑道,“好奇而已。” “有些事情还是少知道为妙,总之你们小心便是。” 阎君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垂睫捏了个诀,化作一团烟雾湮散,再看时却半个影子也不曾剩下。 梵音纳罕,怎么这冥界的阎君这般小气,人间都是捏诀招来五彩祥云,他倒好,招来一团浓烟,要说这走的模样着实一般。 “阎君脾性怪哉,记着,别同他一般见识,憋得自个儿不痛快。他这欲言又止的功夫可不一般,若要问他此番的意图,不过扯些上古奇闻骇骇你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破门就经他这么随口一说,难不成还真能成块稀罕宝贝不成?” 嬛禤使法推开那扇青铜铁门,回首轻言细语道,“进来罢,有我在,莫要怕。” 到底出于人家的好心,梵音自是不好驳回,且不说这嬛禤姑娘像换了个人似的,要知道此前的时日里自己确是不称她心意不招她待见的,此番态度来了个大转变,梵音一时晃了神,又不知该哪样答才是上上之策,只好勉强一笑以示谢意。 她自然是不怕的。唯一怕过的东西也只有亡灵而已。 “你且不必分心与我,好好看清面前路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嬛禤【xuan,同音“萱”字】,莫怪我搞生僻字,因为这个禤字更好看 求支持求鼓励求留言啊~快用留言砸死我啊~ 第21章 今生【拾捌】 阎君不动声色地看着梵音,多了几分打量,看来真是缘分,他竟然遇到了那个梵音,洞里那个小姑娘心心念念的人,小姑娘也在洞里,如果给她遇上了……她一定会很高兴。 如果她的心结解开,那他再靠近她,就没那么难了。 天知道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小丫头产生那么大的兴趣,偏她对他爱搭不理。 阎君记得第一次见那姑娘的模样,她仿佛在那里,奄奄一息的模样,却一直存活,他原以为她的本身是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毒草,但她的身上却透着隐隐一丝的佛性,那是一种温良谦和的气息。她却告诉他,她是一颗菩提子。 真是怪哉,这里终年不见光亮,她是如何进来的? 他想抱她出去,可她宁愿待在那里面。 阎君颇为头疼,却无可奈何。 只好时常带了吃食去看她,渐渐的,她对他也没那么排斥了,她说她一直在等一个姐姐,她也是一颗菩提子。那个叫梵音的姑娘,那次大劫之后,便彻底没了踪迹。菩提树被毁,菩提子四处撒落,却只剩她一个了。 阎君觉得,这是天命。 他眼的眼角微微眯起,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单看这两旁的石岩峭壁,倒像是个溶洞。洞内昏暗潮湿,见不到一丝光亮。梵音捻指捏了个诀化作一团火焰,飘飘悠悠的落在溶洞上方,照亮一方路途。 “你这倒像是鬼火。” 嬛禤也不回头,眼波流转于石岩上镌刻的文字间,然而这上头的字她却一个也不识。若说这一路走来,这石岩上的名堂倒是没断过,壁画中的人物猛兽,众生百态,因她神情各异,便想着这上头心思也该是迥然不同的,单看这上头的人物,仿佛欲趁一旁的看官垂睫出神之际,偷溜出这冥界,好去人界好好作弄戏闹一番。 “嬛禤姑娘。” 梵音渐停下步子,叫住前面正出神暗忖的女子。 “何事?” “你看。”梵音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头顶上方的火焰也识相地移往那处。 黑影渐动,倒是个人形模样,看那身形似是个姑娘家。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女子一时无法适应,忙扯了衣袖挡住自己的面颊,想是又疑惑不过,这才将袖襟往他处移了移,只露出双瞳眸试探虚实。却不料被那女子逮个正着,她一时间惊恐未定,忙垂睫将衣袖拉回,遮住大半张脸。 她这般娇俏女儿姿态倒叫梵音一时语噎,匆忙收回目光又觉不妥地移往他处。 那为何感觉这姑娘的秋水剪眸这般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是哪里呢? 莫非又是她在胡思乱想了? 梵音正欲上前去探探虚实,却被身旁的嬛禤挽手制止,她平复好眼底的波动,又冲她使了使眼色告诫之,“不可。” 梵音想起此间的处境,不由醒了心神,倒是她思虑不周,行事鲁莽了。这境地皆是她俩不熟悉的,若是不多加谨慎些,怕是节外生枝遇上什么始料不及的危险,到时陷入那般麻烦的境遇,要想再全身而退怕是不那么容易了。且不说这突然冒出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单从她毫无征兆地忽现于此地,她就不该一时掉以轻心。 女子匿身于那嶙峋凹合处,一身衣料简朴,却丝毫不掩自身的清秀素雅。 她似是不可置信,轻蹙眉,顷刻间唤回心智,又“呵”地一声,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惊异,仿佛想到什么要紧事,复又将梵音从上至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忽地翻腾起身,飞扑到她怀里,唇角凑在她耳后根欣喜若狂的唤道,“姐姐,可算找到你了,阿郗等了好多年好多年,就知道姐姐舍不得阿郗,定会找到阿郗的。” 梵音被她勒的脸红气喘,搂着不是放开也不是,犹豫间僵持不下。 嬛禤眼瞅着梵音哀怨的眼神,分明是怪她在一旁却见死不救,无奈只得使了一桩小术法,总算将紧紧相拥得难舍难分的二人分开。 梵音顺平胸口逆涨的气流,唇角扯出一丝笑意,心平气和地抚抚那姑娘的肩骨,“姑娘,你认错人了。” 况且,她还不是人好不好。 “不,阿郗不会认错的,你就是我姐姐。” “可是我没有妹妹的,姑娘再好好看看。” 女子虽是瞅了半天却不提只字片语,梵音以为她是看清楚了想通了,转瞬顷刻时提不住心神长长地舒了口气。 “梵音,该动身了,不然赶不上回去的时辰了。” “为何?” “鬼节将至,庆典将会持续举行直至次月十五。鬼门一旦关上就再不会破例打开,我们只能在这里待到下个月的十五,我想,梵音应该是等不到那个时辰的罢。龙诞草是用来救垂死之人不二的良药,梵音要救之人怕是拖不得太长时日了罢?” “龙诞草究竟为何方良药?可是其中必不可少的草药方子?若是真如书册帛卷上所称,仙家奇草,为何出现于这冥界地府?” 嬛禤视线飘忽,墨瞳里的眸光阴晴不定,面庞平静无波,忽而似是不经意扫向梵音,却是好不骇人,梵音被她摄去七分魂魄,待她从惊骇中缓过神来,又有意无意瞟到女子隐匿深沉得似经受了莫大的挣扎和反抗终是徒劳无果的情绪,不得不卸下往日强装的镇定自若的姿态,然此时的嬛禤,又是梵音从未见识过的,在此之前,她确是以为她跟前这个姑娘向来是高高在上眼中似是若无旁人,又似乎有几分孩子气的倔强,执拗执着起来认定死理,旁人怎么劝说也是显得多余,偏又不能同她较真,这几日相处下来,梵音倒是在她身上看到一些难能可贵的东西,若非不是性情中人也不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性,这嬛禤姑娘良实淑均,本质心性又是上善止于若水,可谓外刚内柔,真若是说起来也是世间一等一的不可多得的美人,她本性既是不坏,想来也是个我见犹怜的好姑娘。 梵音这番倒是想得长远了些,到底修为不够,满脸的心思被跟前人无意扫过,偏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嬛禤柳叶眉梢轻蹙,却又涵养极好地没出声呵斥贬责与她,她唇齿微启,耐着性子依着梵音的轻问应声作答。 “虽说作用不大,却因着药性强烈仍是可见一丝好转,须要加些其他几味珍贵的药研磨成粉再熬成浓汁连服三周方可痊愈如初。” “是么?” “为何不信?” 女子眼底划过几分落寞之色,却是惊鸿一瞥,湮灭时无声息地落地归于尘烟,恍惚了旁人的心神。梵音看得出神,低眉垂下眼睑,寒流如漩扑面,悬于溶洞上方沉浮不定,几缕寥落似无的微光垂射得虚弱,好似拖着副孱弱躯壳的将死之人,明知大限将至却又不得不余了口气苟延残喘,偏除了忍气吞声静待死字将至又别无他法。只是这突兀而现的光线映得这洞内愈发阴沉萧索,竟无半分生气可言,她一时噤若寒蝉,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地底的冥界当真还是阴风泠泠,她穿得还是单薄了些。 梵音侧目,那姑娘墨瞳忽闪,模样倒是乖顺娇憨,尤其一双瞳眸,澄澈透彻得似是不染一粒浮华风尘的杂质,分明不像这世间的一花一草一尘一月一事一物,倒像是来自六界之外的虚无荒地。 此境却更像凭空杜撰出来的,究竟这依据为哪般想来那厮也是没弄得十分懂。 清浊之界,皆由依始的世间万物生灵混沌之景幻化而来,何来彻底划清且遵循其道恒久至经年莫忘的界限? 梵音细细一想,若说这冥界禁地本不该有人迹出没,她既突现于这蛮荒之界,断然不是寻常人那么简单,倘若说她一时误入梵音自是万万不信的,其中必有如何哪般的不为人知的隐情。或者不足浪费口舌对旁人言语之一二,她确是略要弄清些大致的脉络走向才好,不然心头难安搅得她闹腾得慌。 “你究竟是何人?”梵音终究按捺不住的问出声,她承认自己表现得太过焦虑,甚至可以说一反常态,完全颠覆了往日镇定的形象,她却无心分心给这些琐碎的或者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这个姑娘,为何从第一眼就给她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仿佛是相识已久,之后被迫经受了舟车劳顿颠沛流离同海角天涯永世相隔的距离却又阴差阳错的在异地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一时感慨想太多?恐怕只有跟前人方才好心知肚明,旁人再如何雾里看花终是看不穿其中流年光景淌过的水月洞天格局的幻变流转。 “我是阿郗,姐姐,你怎么了?” “姑娘,我并非你口中的姐姐,我只问你一句,为何出现在这蛮荒之界,你是人还是妖魔?” “我……我是一颗菩提子。姐姐,你不记得了,你也是一颗菩提子的。” 梵音敛眉好笑,她明明是一条万年青蛇,怎么成了她口中的菩提子了。真若不是碰上了嗤言笑语者尽说些胡话? “姐姐为何不说话?可是当真不记得昔日的情景?阿郗分明记得清楚,生怕哪天将姐姐遗落脑后,何况当年种种,姐姐怎可说忘就忘?姐姐的容貌阿郗虽看得不真切,然声儿却是识得的,既是再熟悉不过,阿郗自是没理由隐瞒姐姐什么。” 梵音回神,却瞥见女子低垂的纤睫微颤,却掩饰不住纤柔下的眸色晦涩。 她没来由地心神一滞,莫不是真是前尘之因,后事之果? “怎会?” 她分明连这姑娘一面都不曾识得,怎好凭她一面之词就相信什么前世今生的牵扯,况且还有卿那厮的前车之鉴,叫她怎好再重蹈覆辙弄出个一厢情愿的说法同下场。 第22章 今生【拾玖】 “若是再不赶着点儿时间行路,你要救的那位可真就要没救了。” 嬛禤见着她俩僵持不下终归不好,凡事总得先将那草药采到手,早些出了这地府才是。要说这也真不愧为众生所畏惧的,自脚低跟直往上窜的寒气凛冽,她几度运功平息才稳住身形。若非不是冥界的禁地,怕是比不上幽冥暗界一半的阴湿凄寒。渗透进骨子缝隙内里处,黏腻而濡湿,仿佛是囤积了万年不更的寒潮,却忽地涨汛,狂潮风暴般一阵阵地席卷、荡涤,浑身上下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再说梵音这厢才反应过来正经要事,忙理清整好纷乱的思绪,催促一旁闲观无事的嬛禤紧着点儿时辰行步赶路。 布衫女子见她俩即将舍下她先行离去,不由慌了神,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复迟疑不下,生怕梵音再次消失在自己跟前,如同当年一般的手无缚鸡之力,虽是年岁长了不少,本事却毫无长进。 “姐姐,你不要再丢下阿郗一个好不好?阿郗不会成为姐姐的累赘,只要跟在姐姐身后就好,阿郗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绝不会让姐姐操心半分,姐姐答应阿郗好不好?阿郗会努力做到最好,阿郗每天都陪着姐姐,我们再也不分开,永生永世都不离不弃,姐姐,你说这样好不好?” 女子的声调渐渐染上哭腔,手指紧拽,却始终不肯松开梵音的一侧袖口襟带。 “等等,容我好生想想,定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姐姐,可曾有什么依据可言?还是说方才情景只是你的一番戏言,若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女子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看着梵音,眸光中透着几分凄然的神色,终究化为一声寻不着踪影的叹息,融入唇齿间,吞吐后又无声消散,终于湮灭于烟尘。 “阿郗……” “姐姐,你记起我了?”女子眼底满含期许的神色,梵音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但有些事,还是早些说明白了才好,免得日后横生枝节,尽将些旁的事端惹上身。 “姑娘,你可知道这洞穴内生有一株龙诞草?” 梵音此番故意将她的注意力借机转移,她本是有所顾忌的,所幸女子并无什么计较。 “可是一株蓝紫色的蔓草,无须根无花叶,单单独生一梗,通身裹着一团飘渺似无的荧蓝光缈,模样看着十分讨喜?” “姑娘曾经见过?可还记得是在哪块溶洞石岩里藏着?” 女子唇齿微张,“二位姐姐随我来。” 梵音面生迟疑,唯恐那嬛禤姑娘顾忌后事,不愿随这洞内女子移步前去探寻一番虚实。 哪知她掩唇嗤笑一声,似是嗔怪又似同旁人说着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阿镜姐愈发呆愣,同往日之景比起竟是有过无不及。” “姑娘……”梵音欲言又止,唯恐一时说错了话触了那嬛禤姑娘的霉头去。 阿镜姐,若是她没听错,应是这两个字,难不成说又是她的幻听作祟? 女子也并未隐瞒什么,只细细叹息一声,随着过往风尘逝去飘散愈渐寻不到踪迹,旧时故人。 旁的,她再无细说。梵音也便不好再问出口。 又觉这气氛过于压抑,压在心里闷得慌,梵音故作轻松随意绉了句玩笑话,“姑娘,下回可要知会我一声。” 小径很快到头,尽处岔口横生,溶洞上方渐生嶙峋怪石,竞相环绕伫立,险象迭生,偏生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 好不心生阵子止不住的寒栗。 布衣女子提裙上前两步,方才与梵音平齐,拂过她的衣袖执起一小截指骨,似是若无旁人的柔声细语说,“姐姐不必担心,阿郗会将姐姐平安无事的带出去,绝对不会让坏人伤到姐姐一根毫毛。谁也不行。” 洞内湿气愈发深重,裹绕在雾水迷蒙间溅起阵阵眩晕之感。 梵音忽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随着经血脉络跃腾蔓延至浑身上下,愈渐祛除久经不散的寒意。 想来这姑娘的阿姐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有一个这般贴心聪颖的妹子。 直行百二十步,是以道狭径窄绵延无期,实则通畅无碍。 行至稍略轩敞处,激荡起清透水声,声声入耳,撩拨了化不开的涟漪,伴着四处飘洒的水滴低掠过涓涓清流,尔后无望跌入湖心,坠成幽冥深渊中的一粒小小尘埃,终归于沉寂。 梵音墨瞳迷蒙染上些许迷蒙之色,心神略有恍惚。 就是不知这突现此地的碧塘水池名讳谓何?还是说,这碧塘水当中另有一番乾坤? 转念一想,又分明从这虚缈似幻的湖心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姐姐,就是这儿了,那株草就生在熔岩裂缝处,终年见不到一靡天光,却从未见它凋零。” 只要越过这塘沽便可在对岸的石岩上采得那株龙诞草么? 梵音将信将疑,随即拽了拽一旁眸光远眺略有出神的嬛禤的衣炔。 大约如此罢。 女子素手一挥,随口捏了个诀。一晃神的功夫她竟招来一方五彩祥云,腾云驾雾的功夫可是羡煞旁者。 掐指一算也是万来年的光景过去了,这草倒是没生一点儿变化。 当年若不是因为这草的缘故,如今倒还不至于落个此般下场,一切皆是自伊始就定好的命数,悔不当初又当如何? 待将那株药草捏了个诀放进广袖襟口处收好,溶洞上方仅存的一丝光亮竟全然消却。 药引既已寻到,还是早些出了这地府才是。 待回了那三生客栈,梵音始觉心头一阵慌闷不适,尔后接饮过嬛禤递来的茶水,脑目方才清明了些。 那茶水滋味实在寡淡,自是比不得她那日在亭溪仙境品尝到的。唯当中悬浮于杯底的一抹殷红看着格外心惊。 一柄骨簪,别在鬓发间。 嬛禤眼尖,一眼就看出出处。 “这是……” “姑娘识得?” “我怎会认识。”嬛禤低眉抿了口茶水,抬手招来一个伙计,吩咐她下去做两道小菜端上来。 “姑娘这也会有人间的吃食?我听尧姬说,她们只负责供奉茶水的。” “是啊,这三生客栈许久不见人界的生气了。” 嬛禤似是想到什么,眸色瞬时黯淡了下去。 “今日天色已暗,姑娘必是劳累了,我们今晚在客栈里歇下。明日清早,我会随梵音姑娘一同回去。” 梵音却有些疑虑郁积在胸口,按理说,这老板娘是不会好心到亲自作陪将她送出去,仔细一想,定是有什么蹊跷。但究竟是何缘故,她是不太好问出口。 那便等到明日再见机行事了。 “那姑娘就去休息了,养好精气神明日才有气力上路。” “嬛禤,就不打扰了。” “来人,送梵音姑娘上楼歇着。” 梵音点头谢过,挥袖起身,转身深深看了一眼嬛禤,冲她清浅一笑。 至于第二日的动身起行,倒也顺畅。 重回人界,梵音对人界的日光竟有些许贪恋,转头看向嬛禤,却比她还热情夸大些,一路走在热闹的市集街巷里,不是凑到那个小摊前看看彩灯,就是摸摸面具,不过她对胭脂水粉的兴致似乎缺缺。 她不禁怀疑,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板娘吗? 到了别院,梵音心头不知为何一阵忐忑,不知那个邑卿公子如今可是在等她。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猜猜,定是你朝思暮想之人,不会是送你簪子的人吧?” “姑娘说笑了,这枚簪子的主人,原是将它借予我护身之用。现在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定是要还的。” “只怕是你多想了罢。” 梵音在前面带路,雕栏长廊蜿蜒曲折,她长裙及地,看向院内的桃花灼灼,眼中一阵迷离。 庭院中的男子一身素衣,手执一卷帛署书册。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如此甚好,日头正疏,你平安无事。” 邑卿低眉浅笑,那笑容璀璨生辉得令花月都黯然失色。 “嬛禤,你为何在这里?” “你们认识?” 嬛禤不自然地看向一旁长身玉立的男子,邑卿倒是一脸坦然。 “是的,故人。” “梵音,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同这嬛禤姑娘有一些话聊聊。”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梵音前脚刚走,邑卿即刻换上一副阴沉黯然的面孔。 “王兄。” “嬛禤怎么跑出来了?” “妹妹被困在幽冥暗界几千年,王兄竟也是不闻不问,更别提搭救。” “给你点教训也好,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当真还是刚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 嬛禤面相难堪,清淡一笑掩饰了过去。 “王兄,白泽呢?”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也顾不得邑卿冷嘲热讽的言语。 “白泽,不是应该在昆仑山的洞里修行的吗?” “王兄,你少骗我了,你觉得以我的修行还算不到他的去处吗?” 她没有说的是,这千年来的暗界早就折损了她半生的修为,若不是请鬼王做的禁忌,她怕这人界当头的日光早就煞灭了她体内的精魂。 且说梵音越发觉着事情的蹊跷,于是站在门外,竟没想到给她听到这番令她心惊的对话,她确实没想到这三生客栈的老板娘和他的关系竟是如此不一般。 邑卿脸色一沉,声线听上去有些晦涩,“你果真是入了魔怔了。” 嬛禤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王兄知道了啊?” 邑卿气急攻心,忽的伸手给了她一巴掌,用的气力极大,她几乎被他扇得身形不稳。嬛禤被打懵了,双眸却被泪水覆满。 “你做的这些值得吗?为了一个男子,你说,只要你要,这天下,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是你的?你非要去招惹他,这下好了啊,千年前被下贬流放做堕仙,如今又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珍贵,你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天界唯一的长公主,你差一点点就修成了神,别的上仙都要历经多大的劫难和九死一生才修成神级,你却放纵自己堕入魔籍。”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梵音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咬到了自己的嘴唇,她分明看到他唇上隐约一丝血迹。 “我没有放纵。我是救自己所爱之人。” 邑卿尝到唇上一缕血腥,放缓了语气道,“罢了,你自作自受,为兄也管不了你那么多,你好自为之。” 嬛禤脸色苍白更甚,瘦弱的身子骨颤动,嘴唇缓缓蠕动,她蹲下来环住自己的双腿,彻底隔绝外界。 梵音在门外看得胆战心惊,虽然不知道他们兄妹俩争吵究竟所谓何事,不过应该是对这嬛禤姑娘尤其重要的人,重要到甘愿堕入魔籍。 等等,他刚刚说白泽,白泽。梵音恍然大悟,不就是那个救她姥姥的白泽。 他怎会和这嬛禤姑娘扯上牵扯,她越发觉得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了,到底有多少事他们隐瞒住的?虽说她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她有知觉所有的事都会和她有不可忽视的牵连。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它们的关联。 梵音冲屋内看了两眼,迈开步子缓缓抽身离去。 “王兄,纸包不住火,别告诉我你没觉察到门外的动静。” “她迟早会知道的。” 邑卿还是沉默无言,拂袖迈步准备离开。 嬛禤红着眼,眼神狠厉,冲他咆哮出声,“你又有什么资格训斥我?看看你自己,为了一个女子,当初是你执意要将她尘封,现在呢,又忍不住跑去找她。”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缘镜姐姐了,她已经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男子的背影高挺沉默,他只是略略回头,沉声开口道,“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分寸?哼,那你还插手我的事?” “我要见白泽,谁都拦不住我。” “那你便去找他好了,看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了你,毁掉自己的元神?” 邑卿一声冷哼,眼神里竟已结冰,他这个傻妹妹,似乎还是看不透啊。 梵音听着那脚步声愈行愈远,这才放心显出身形。 看来那白泽,和这老板娘的关系,似乎不浅呢。 她垂眸朝屋内望了一眼,那姑娘哭得好生伤心,用情深时,原来就是这样。 梵音心下一阵烦乱,抬脚朝院外走去。 第23章 今生【贰拾】 这几日在这院内孤身静坐,梵音心中难免愁闷无趣,这日挑了件斜纹提花素裙,她换好便推门独自行到小院长廊中。 夜晚的风吹拂在面庞上微凉,她拉了拉领口的衣襟。 凉亭内的帷幔随风,艳红的轻纱薄缦,迷离了几许离人的眼。 她只是信手掌灯,糊纸撑起骨架,烛火飘摇且明灭不定。 “姑娘,来赏晚景。今日月光正好,不如陪在下小酌一杯,姑娘看如何?” 梵音心头一骇,听见低沉中又浸着清润的男声,她十有八九猜到了那人姓甚名谁。 她撩起那层薄绸纱帐,浅声低笑道。 “邑卿公子好兴致。” 男子倒了一杯清酒,目光如炬,握住杯盏的手指修长白润,“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喝下这杯酒?” 她看着映在他眼底的星光,一时竟看得痴迷。 “好。” 梵音接下那杯酒,仰头一干而净,是百花泉酿,酒香与花香糅合于唇齿间,滋味香醇,这酒真是容易醉人。 晚风微发,吹拂她前襟低垂的发丝隐隐作乱。 梵音面颊上泛着微醺的薄醉之色,她握紧指间的底衫,月华若水,而身边人的眉眼良善,时辰漫长而静谧,今晚的夜色似乎格外撩人。 梵音没觉察到酒里的东西,倒头便昏睡了过去。她这一觉,就睡了三日。 迷迷糊糊中,她只看到模糊一个人影,她挣扎着起身,奈何眼皮太重,又仿佛被梦境纠缠,她只是觉得被人牵引着,走向未知的迷途,身子越来越沉,重新陷入昏迷。 然后,她就被人抱着带离了房间。 嬛禤大约没想到能看到这令人惊骇的一幕,她只是赶紧跟在邑卿身后,又忙叫住他。 “王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邑卿笑了笑,面色格外瘆人。 “带你去见白泽。” “你可是在骗我?” “王兄怎会骗你,王兄不忍看你整日憔悴,便只能,由着你去了。” 这一腔真情实意若放在以前,她肯定深信不疑,但如今,她怕是不能信也不敢信了。 “不对,你要带缘镜姐去哪里?” “我要消解她的封印。” “你疯了,这样会害死她的。” “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既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就由我做个了断吧。” 邑卿狠下心,眼角危险地眯起,他这个妹妹,向来不让他省心,若这次他不坚决一点,难保不会被她的小聪明钻了空子去。 嬛禤的面色一如死灰般平静,然而听到这话,却忽然笑了,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倒扫去眉心的阴郁,整个人更平添了一抹光彩照人的神采。 “王兄,你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 “这样,也罢,你们的劫难,数万年前就已经注定。” 嬛禤转身,不再看身后二人。 她大约是真的累了,至于心心念念的白泽,她知道,他们来日方长,她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 “王兄,你去吧,一定要将缘镜姐平安带回。” 这话她说得字字清晰。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对于当年在上界的场景,却仍然历历在目,她确实分外想念,那个漂亮却怯懦的小仙子,她是王兄心尖子上的人物。 邑卿带着梵音,出了那小镇,正往郊外的山丘上急行。 不料路上竟给他碰上了一个旧相识。 那男子一身,妖冶而魅惑,世间流传甚广的的妖孽,常年行走于世,以其美貌而著称,鬽妖。 而他此刻的视线,只凝于他怀中的女子,仿佛这万般的深情与缱倦,唯面前的女子才能承受。 他终于开了口,眉眼间收敛了几分魅色,面色不善。 “邑卿上神。” “你这是要带阿音去哪里?” “你分明知道的。” 邑卿眉眼淡扫,似是漫不经心的擦拭手中的玉笛。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扶弦眼底的狠厉之色一闪,脚步微动,他死死盯着邑卿怀中的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他如愿。 邑卿倒是把他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唇角溢出一抹浅笑,“当年,你也是功不可没了。” “住口。”扶弦眼底一红,急匆匆地向邑卿拔出剑。 “你不能恢复她的记忆,她苏醒后,最恨的人一定是你。” “那就让她恨好了,我邑卿,不能忍受她对我视而不见,你扶弦,应该也是感同身受才对。” 似是被说中心思,扶弦将视线放在那素衣女子身上,竟也有了几分迟疑不决。 若是,她真能记起他,又有何不可? 只怕到时,于她,又是一番痛苦锥心的挣扎。 “我们都躲不过的,封印那天,我便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 扶弦向那女子伸出手,指尖落在她滑腻的凝脂上,面颊白皙,下巴模样小巧而柔软,整个人看上去却有几分憔悴。 “你最好不要放肆,扶弦,你清楚自己的身份。” “上神,你也最好不要伤害她,我的恩人,她不该是今天这副模样,你分明清楚你会带她带去什么。” “她只有待在我身边,才能护她一世周全。” “一世?哼哼,这一世,竟用去上万年的时间,如今这光景,确实让人难忘。” 扶弦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自然要好生向他讨回来。 他也并非是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但谁叫这男人这么不招人待见,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好,竟然值得她做出如此牺牲,缘镜,她确是太过于痴傻了。 天色渐暗,小树林里传出几声山妖精怪的笑闹戏玩声。 这里本来就是灵怪精魂聚集之地,可惜此时这几声落在耳中,却是格外刺耳。 扶弦眼底的寒光微动,很快从密林里传出几声接二连三的凄厉叫声。 “惊扰了君上,小妖不是故意的,望君上恕罪,放过小妖一回。” 那小女妖瞧着模样娇俏,嗓音娇柔,说话间眼珠子也不闲着,光顾着偷瞄他二人,虽不认识邑卿,但也猜到了七八分,绝不是一般角色。 一质弱柳扶风的美人,伏在地上,姿态娇滴滴,神色胆怯柔弱,眸间似有泪痕,扶弦向来又格外疼惜美人,只拂手让她退下,面上似笑非笑,却忍不住出言恐吓。 “你们若是不知悔改,下次再犯,被我撞见,小心让一个小法师收了你们。” 小女妖霎时吓得花容失色,素手提了衫裙就遁入山林深处。 扶弦本无意惊吓于这小妖,殊不知人间的道士法师的险恶,若是碰上个呆傻老实却痴情法师倒不打紧,一招美人计便是最好的护身符,定能将其迷得七荤八素,怕只怕那些道行深的,尤其像她这样刚修成人形的小妖,更是难以独善其身。 而那素衫女子似有苏醒之意,眉心紧蹙,神色痛苦,喃喃细语,唇齿缓缓开合,吐出的音法章节却模糊不清。 邑卿剑眉微挑,对着那女子凝神,目光里满含深深的眷恋与歉意。 扶弦紧抿双唇,这一幕,忽然变得格外刺目,然而他偏偏无可奈何,这是缘镜和他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插不上手,他笑着叹息,拂手转身离开。 夕日渐颓,树林子里泛着丝丝清凉之意,寒露深重,怕是要在这儿熬上一晚上了。 邑卿生了堆篝火,旺盛的火焰燃烧出一簇绚丽明晰的火光,暖和了身子,他一抹梵音的手,果然有了些许温热。 他搂着她,将头枕在她的肩胛骨窝里,仿佛这样下去就是天荒地老。 这会是一个值得深刻记忆的夜晚,邑卿擦擦女子姣好白皙的面颊,明日过后,她若是怨他恨他,都不过是命中注定的命格。 而今夜的无眠,透过满树的光秃空无的丫杈枝叶,落入明月悄无声息的沉沦里。 第24章 【贰拾壹】 阎君不动声色地看着梵音,多了几分打量,看来真是缘分,他竟然遇到了那个梵音,洞里那个小姑娘心心念念的人,小姑娘也在洞里,如果给她遇上了……她一定会很高兴。 如果她的心结解开,那他再靠近她,就没那么难了。 天知道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小丫头产生那么大的兴趣,偏她对他爱搭不理。 阎君记得第一次见那姑娘的模样,她仿佛在那里,奄奄一息的模样,却一直存活,他原以为她的本身是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毒草,但她的身上却透着隐隐一丝的佛性,那是一种温良谦和的气息。她却告诉他,她是一颗菩提子。 真是怪哉,这里终年不见光亮,她是如何进来的? 他想抱她出去,可她宁愿待在那里面。 阎君颇为头疼,却无可奈何。 只好时常带了吃食去看她,渐渐的,她对他也没那么排斥了,她说她一直在等一个姐姐,她也是一颗菩提子。那个叫梵音的姑娘,那次大劫之后,便彻底没了踪迹。菩提树被毁,菩提子四处撒落,却只剩她一个了。 阎君觉得,这是天命。 他眼的眼角微微眯起,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单看这两旁的石岩峭壁,倒像是个溶洞。洞内昏暗潮湿,见不到一丝光亮。梵音捻指捏了个诀化作一团火焰,飘飘悠悠的落在溶洞上方,照亮一方路途。 “你这倒像是鬼火。” 嬛禤也不回头,眼波流转于石岩上镌刻的文字间,然而这上头的字她却一个也不识。若说这一路走来,这石岩上的名堂倒是没断过,壁画中的人物猛兽,众生百态,因她神情各异,便想着这上头心思也该是迥然不同的,单看这上头的人物,仿佛欲趁一旁的看官垂睫出神之际,偷溜出这冥界,好去人界好好作弄戏闹一番。 “嬛禤姑娘。” 梵音渐停下步子,叫住前面正出神暗忖的女子。 “何事?” “你看。”梵音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头顶上方的火焰也识相地移往那处。 黑影渐动,倒是个人形模样,看那身形似是个姑娘家。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女子一时无法适应,忙扯了衣袖挡住自己的面颊,想是又疑惑不过,这才将袖襟往他处移了移,只露出双瞳眸试探虚实。却不料被那女子逮个正着,她一时间惊恐未定,忙垂睫将衣袖拉回,遮住大半张脸。 她这般娇俏女儿姿态倒叫梵音一时语噎,匆忙收回目光又觉不妥地移往他处。 那为何感觉这姑娘的秋水剪眸这般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是哪里呢? 莫非又是她在胡思乱想了? 梵音正欲上前去探探虚实,却被身旁的嬛禤挽手制止,她平复好眼底的波动,又冲她使了使眼色告诫之,“不可。” 梵音想起此间的处境,不由醒了心神,倒是她思虑不周,行事鲁莽了。这境地皆是她俩不熟悉的,若是不多加谨慎些,怕是节外生枝遇上什么始料不及的危险,到时陷入那般麻烦的境遇,要想再全身而退怕是不那么容易了。且不说这突然冒出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单从她毫无征兆地忽现于此地,她就不该一时掉以轻心。 女子匿身于那嶙峋凹合处,一身衣料简朴,却丝毫不掩自身的清秀素雅。 她似是不可置信,轻蹙眉,顷刻间唤回心智,又“呵”地一声,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惊异,仿佛想到什么要紧事,复又将梵音从上至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忽地翻腾起身,飞扑到她怀里,唇角凑在她耳后根欣喜若狂的唤道,“姐姐,可算找到你了,阿郗等了好多年好多年,就知道姐姐舍不得阿郗,定会找到阿郗的。” 梵音被她勒的脸红气喘,搂着不是放开也不是,犹豫间僵持不下。 嬛禤眼瞅着梵音哀怨的眼神,分明是怪她在一旁却见死不救,无奈只得使了一桩小术法,总算将紧紧相拥得难舍难分的二人分开。 梵音顺平胸口逆涨的气流,唇角扯出一丝笑意,心平气和地抚抚那姑娘的肩骨,“姑娘,你认错人了。” 况且,她还不是人好不好。 “不,阿郗不会认错的,你就是我姐姐。” “可是我没有妹妹的,姑娘再好好看看。” 女子虽是瞅了半天却不提只字片语,梵音以为她是看清楚了想通了,转瞬顷刻时提不住心神长长地舒了口气。 “梵音,该动身了,不然赶不上回去的时辰了。” “为何?” “鬼节将至,庆典将会持续举行直至次月十五。鬼门一旦关上就再不会破例打开,我们只能在这里待到下个月的十五,我想,梵音应该是等不到那个时辰的罢。龙诞草是用来救垂死之人不二的良药,梵音要救之人怕是拖不得太长时日了罢?” “龙诞草究竟为何方良药?可是其中必不可少的草药方子?若是真如书册帛卷上所称,仙家奇草,为何出现于这冥界地府?” 嬛禤视线飘忽,墨瞳里的眸光阴晴不定,面庞平静无波,忽而似是不经意扫向梵音,却是好不骇人,梵音被她摄去七分魂魄,待她从惊骇中缓过神来,又有意无意瞟到女子隐匿深沉得似经受了莫大的挣扎和反抗终是徒劳无果的情绪,不得不卸下往日强装的镇定自若的姿态,然此时的嬛禤,又是梵音从未见识过的,在此之前,她确是以为她跟前这个姑娘向来是高高在上眼中似是若无旁人,又似乎有几分孩子气的倔强,执拗执着起来认定死理,旁人怎么劝说也是显得多余,偏又不能同她较真,这几日相处下来,梵音倒是在她身上看到一些难能可贵的东西,若非不是性情中人也不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性,这嬛禤姑娘良实淑均,本质心性又是上善止于若水,可谓外刚内柔,真若是说起来也是世间一等一的不可多得的美人,她本性既是不坏,想来也是个我见犹怜的好姑娘。 梵音这番倒是想得长远了些,到底修为不够,满脸的心思被跟前人无意扫过,偏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嬛禤柳叶眉梢轻蹙,却又涵养极好地没出声呵斥贬责与她,她唇齿微启,耐着性子依着梵音的轻问应声作答。 “虽说作用不大,却因着药性强烈仍是可见一丝好转,须要加些其他几味珍贵的药研磨成粉再熬成浓汁连服三周方可痊愈如初。” “是么?” “为何不信?” 女子眼底划过几分落寞之色,却是惊鸿一瞥,湮灭时无声息地落地归于尘烟,恍惚了旁人的心神。梵音看得出神,低眉垂下眼睑,寒流如漩扑面,悬于溶洞上方沉浮不定,几缕寥落似无的微光垂射得虚弱,好似拖着副孱弱躯壳的将死之人,明知大限将至却又不得不余了口气苟延残喘,偏除了忍气吞声静待死字将至又别无他法。只是这突兀而现的光线映得这洞内愈发阴沉萧索,竟无半分生气可言,她一时噤若寒蝉,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地底的冥界当真还是阴风泠泠,她穿得还是单薄了些。 梵音侧目,那姑娘墨瞳忽闪,模样倒是乖顺娇憨,尤其一双瞳眸,澄澈透彻得似是不染一粒浮华风尘的杂质,分明不像这世间的一花一草一尘一月一事一物,倒像是来自六界之外的虚无荒地。 此境却更像凭空杜撰出来的,究竟这依据为哪般想来那厮也是没弄得十分懂。 清浊之界,皆由依始的世间万物生灵混沌之景幻化而来,何来彻底划清且遵循其道恒久至经年莫忘的界限? 梵音细细一想,若说这冥界禁地本不该有人迹出没,她既突现于这蛮荒之界,断然不是寻常人那么简单,倘若说她一时误入梵音自是万万不信的,其中必有如何哪般的不为人知的隐情。或者不足浪费口舌对旁人言语之一二,她确是略要弄清些大致的脉络走向才好,不然心头难安搅得她闹腾得慌。 “你究竟是何人?”梵音终究按捺不住的问出声,她承认自己表现得太过焦虑,甚至可以说一反常态,完全颠覆了往日镇定的形象,她却无心分心给这些琐碎的或者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这个姑娘,为何从第一眼就给她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仿佛是相识已久,之后被迫经受了舟车劳顿颠沛流离同海角天涯永世相隔的距离却又阴差阳错的在异地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一时感慨想太多?恐怕只有跟前人方才好心知肚明,旁人再如何雾里看花终是看不穿其中流年光景淌过的水月洞天格局的幻变流转。 “我是阿郗,姐姐,你怎么了?” “姑娘,我并非你口中的姐姐,我只问你一句,为何出现在这蛮荒之界,你是人还是妖魔?” “我……我是一颗菩提子。姐姐,你不记得了,你也是一颗菩提子的。” 梵音敛眉好笑,她明明是一条万年青蛇,怎么成了她口中的菩提子了。真若不是碰上了嗤言笑语者尽说些胡话? “姐姐为何不说话?可是当真不记得昔日的情景?阿郗分明记得清楚,生怕哪天将姐姐遗落脑后,何况当年种种,姐姐怎可说忘就忘?姐姐的容貌阿郗虽看得不真切,然声儿却是识得的,既是再熟悉不过,阿郗自是没理由隐瞒姐姐什么。” 梵音回神,却瞥见女子低垂的纤睫微颤,却掩饰不住纤柔下的眸色晦涩。 她没来由地心神一滞,莫不是真是前尘之因,后事之果? “怎会?” 她分明连这姑娘一面都不曾识得,怎好凭她一面之词就相信什么前世今生的牵扯,况且还有卿那厮的前车之鉴,叫她怎好再重蹈覆辙弄出个一厢情愿的说法同下场。 “若是再不赶着点儿时间行路,你要救的那位可真就要没救了。” 嬛禤见着她俩僵持不下终归不好,凡事总得先将那草药采到手,早些出了这地府才是。要说这也真不愧为众生所畏惧的,自脚低跟直往上窜的寒气凛冽,她几度运功平息才稳住身形。若非不是冥界的禁地,怕是比不上幽冥暗界一半的阴湿凄寒。渗透进骨子缝隙内里处,黏腻而濡湿,仿佛是囤积了万年不更的寒潮,却忽地涨汛,狂潮风暴般一阵阵地席卷、荡涤,浑身上下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再说梵音这厢才反应过来正经要事,忙理清整好纷乱的思绪,催促一旁闲观无事的嬛禤紧着点儿时辰行步赶路。 布衫女子见她俩即将舍下她先行离去,不由慌了神,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复迟疑不下,生怕梵音再次消失在自己跟前,如同当年一般的手无缚鸡之力,虽是年岁长了不少,本事却毫无长进。 “姐姐,你不要再丢下阿郗一个好不好?阿郗不会成为姐姐的累赘,只要跟在姐姐身后就好,阿郗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绝不会让姐姐操心半分,姐姐答应阿郗好不好?阿郗会努力做到最好,阿郗每天都陪着姐姐,我们再也不分开,永生永世都不离不弃,姐姐,你说这样好不好?” 女子的声调渐渐染上哭腔,手指紧拽,却始终不肯松开梵音的一侧袖口襟带。 “等等,容我好生想想,定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姐姐,可曾有什么依据可言?还是说方才情景只是你的一番戏言,若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女子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看着梵音,眸光中透着几分凄然的神色,终究化为一声寻不着踪影的叹息,融入唇齿间,吞吐后又无声消散,终于湮灭于烟尘。 “阿郗……” “姐姐,你记起我了?”女子眼底满含期许的神色,梵音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但有些事,还是早些说明白了才好,免得日后横生枝节,尽将些旁的事端惹上身。 “姑娘,你可知道这洞穴内生有一株龙诞草?” 梵音此番故意将她的注意力借机转移,她本是有所顾忌的,所幸女子并无什么计较。 “可是一株蓝紫色的蔓草,无须根无花叶,单单独生一梗,通身裹着一团飘渺似无的荧蓝光缈,模样看着十分讨喜?” “姑娘曾经见过?可还记得是在哪块溶洞石岩里藏着?” 女子唇齿微张,“二位姐姐随我来。” 梵音面生迟疑,唯恐那嬛禤姑娘顾忌后事,不愿随这洞内女子移步前去探寻一番虚实。 哪知她掩唇嗤笑一声,似是嗔怪又似同旁人说着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阿镜姐愈发呆愣,同往日之景比起竟是有过无不及。” “姑娘……”梵音欲言又止,唯恐一时说错了话触了那嬛禤姑娘的霉头去。 阿镜姐,若是她没听错,应是这两个字,难不成说又是她的幻听作祟? 女子也并未隐瞒什么,只细细叹息一声,随着过往风尘逝去飘散愈渐寻不到踪迹,旧时故人。 旁的,她再无细说。梵音也便不好再问出口。 又觉这气氛过于压抑,压在心里闷得慌,梵音故作轻松随意绉了句玩笑话,“姑娘,下回可要知会我一声。” 小径很快到头,尽处岔口横生,溶洞上方渐生嶙峋怪石,竞相环绕伫立,险象迭生,偏生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 好不心生阵子止不住的寒栗。 布衣女子提裙上前两步,方才与梵音平齐,拂过她的衣袖执起一小截指骨,似是若无旁人的柔声细语说,“姐姐不必担心,阿郗会将姐姐平安无事的带出去,绝对不会让坏人伤到姐姐一根毫毛。谁也不行。” 洞内湿气愈发深重,裹绕在雾水迷蒙间溅起阵阵眩晕之感。 梵音忽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随着经血脉络跃腾蔓延至浑身上下,愈渐祛除久经不散的寒意。 想来这姑娘的阿姐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有一个这般贴心聪颖的妹子。 直行百二十步,是以道狭径窄绵延无期,实则通畅无碍。 行至稍略轩敞处,激荡起清透水声,声声入耳,撩拨了化不开的涟漪,伴着四处飘洒的水滴低掠过涓涓清流,尔后无望跌入湖心,坠成幽冥深渊中的一粒小小尘埃,终归于沉寂。 梵音墨瞳迷蒙染上些许迷蒙之色,心神略有恍惚。 就是不知这突现此地的碧塘水池名讳谓何?还是说,这碧塘水当中另有一番乾坤? 转念一想,又分明从这虚缈似幻的湖心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姐姐,就是这儿了,那株草就生在熔岩裂缝处,终年见不到一靡天光,却从未见它凋零。” 只要越过这塘沽便可在对岸的石岩上采得那株龙诞草么? 梵音将信将疑,随即拽了拽一旁眸光远眺略有出神的嬛禤的衣炔。 大约如此罢。 女子素手一挥,随口捏了个诀。一晃神的功夫她竟招来一方五彩祥云,腾云驾雾的功夫可是羡煞旁者。 掐指一算也是万来年的光景过去了,这草倒是没生一点儿变化。 当年若不是因为这草的缘故,如今倒还不至于落个此般下场,一切皆是自伊始就定好的命数,悔不当初又当如何? 待将那株药草捏了个诀放进广袖襟口处收好,溶洞上方仅存的一丝光亮竟全然消却。 药引既已寻到,还是早些出了这地府才是。 待回了那三生客栈,梵音始觉心头一阵慌闷不适,尔后接饮过嬛禤递来的茶水,脑目方才清明了些。 那茶水滋味实在寡淡,自是比不得她那日在亭溪仙境品尝到的。唯当中悬浮于杯底的一抹殷红看着格外心惊。 一柄骨簪,别在鬓发间。 嬛禤眼尖,一眼就看出出处。 “这是……” “姑娘识得?” “我怎会认识。”嬛禤低眉抿了口茶水,抬手招来一个伙计,吩咐她下去做两道小菜端上来。 “姑娘这也会有人间的吃食?我听尧姬说,她们只负责供奉茶水的。” “是啊,这三生客栈许久不见人界的生气了。” 嬛禤似是想到什么,眸色瞬时黯淡了下去。 “今日天色已暗,姑娘必是劳累了,我们今晚在客栈里歇下。明日清早,我会随梵音姑娘一同回去。” 梵音却有些疑虑郁积在胸口,按理说,这老板娘是不会好心到亲自作陪将她送出去,仔细一想,定是有什么蹊跷。但究竟是何缘故,她是不太好问出口。 那便等到明日再见机行事了。 “那姑娘就去休息了,养好精气神明日才有气力上路。” “嬛禤,就不打扰了。” “来人,送梵音姑娘上楼歇着。” 梵音点头谢过,挥袖起身,转身深深看了一眼嬛禤,冲她清浅一笑。 第25章 【贰拾贰】 至于第二日的动身起行,倒也顺畅。 重回人界,梵音对人界的日光竟有些许贪恋,转头看向嬛禤,却比她还热情夸大些,一路走在热闹的市集街巷里,不是凑到那个小摊前看看彩灯,就是摸摸面具,不过她对胭脂水粉的兴致似乎缺缺。 她不禁怀疑,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板娘吗? 到了别院,梵音心头不知为何一阵忐忑,不知那个邑卿公子如今可是在等她。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猜猜,定是你朝思暮想之人,不会是送你簪子的人吧?” “姑娘说笑了,这枚簪子的主人,原是将它借予我护身之用。现在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定是要还的。” “只怕是你多想了罢。” 梵音在前面带路,雕栏长廊蜿蜒曲折,她长裙及地,看向院内的桃花灼灼,眼中一阵迷离。 庭院中的男子一身素衣,手执一卷帛署书册。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如此甚好,日头正疏,你平安无事。” 邑卿低眉浅笑,那笑容璀璨生辉得令花月都黯然失色。 “嬛禤,你为何在这里?” “你们认识?” 嬛禤不自然地看向一旁长身玉立的男子,邑卿倒是一脸坦然。 “是的,故人。” “梵音,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同这嬛禤姑娘有一些话聊聊。”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梵音前脚刚走,邑卿即刻换上一副阴沉黯然的面孔。 “王兄。” “嬛禤怎么跑出来了?” “妹妹被困在幽冥暗界几千年,王兄竟也是不闻不问,更别提搭救。” “给你点教训也好,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当真还是刚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 嬛禤面相难堪,清淡一笑掩饰了过去。 “王兄,白泽呢?”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也顾不得邑卿冷嘲热讽的言语。 “白泽,不是应该在昆仑山的洞里修行的吗?” “王兄,你少骗我了,你觉得以我的修行还算不到他的去处吗?” 她没有说的是,这千年来的暗界早就折损了她半生的修为,若不是请鬼王做的禁忌,她怕这人界当头的日光早就煞灭了她体内的精魂。 且说梵音越发觉着事情的蹊跷,于是站在门外,竟没想到给她听到这番令她心惊的对话,她确实没想到这三生客栈的老板娘和他的关系竟是如此不一般。 邑卿脸色一沉,声线听上去有些晦涩,“你果真是入了魔怔了。” 嬛禤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王兄知道了啊?” 邑卿气急攻心,忽的伸手给了她一巴掌,用的气力极大,她几乎被他扇得身形不稳。嬛禤被打懵了,双眸却被泪水覆满。 “你做的这些值得吗?为了一个男子,你说,只要你要,这天下,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是你的?你非要去招惹他,这下好了啊,千年前被下贬流放做堕仙,如今又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珍贵,你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天界唯一的长公主,你差一点点就修成了神,别的上仙都要历经多大的劫难和九死一生才修成神级,你却放纵自己堕入魔籍。”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梵音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咬到了自己的嘴唇,她分明看到他唇上隐约一丝血迹。 “我没有放纵。我是救自己所爱之人。” 邑卿尝到唇上一缕血腥,放缓了语气道,“罢了,你自作自受,为兄也管不了你那么多,你好自为之。” 嬛禤脸色苍白更甚,瘦弱的身子骨颤动,嘴唇缓缓蠕动,她蹲下来环住自己的双腿,彻底隔绝外界。 梵音在门外看得胆战心惊,虽然不知道他们兄妹俩争吵究竟所谓何事,不过应该是对这嬛禤姑娘尤其重要的人,重要到甘愿堕入魔籍。 等等,他刚刚说白泽,白泽。梵音恍然大悟,不就是那个救她姥姥的白泽。 他怎会和这嬛禤姑娘扯上牵扯,她越发觉得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了,到底有多少事他们隐瞒住的?虽说她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她有知觉所有的事都会和她有不可忽视的牵连。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它们的关联。 梵音冲屋内看了两眼,迈开步子缓缓抽身离去。 “王兄,纸包不住火,别告诉我你没觉察到门外的动静。” “她迟早会知道的。” 邑卿还是沉默无言,拂袖迈步准备离开。 嬛禤红着眼,眼神狠厉,冲他咆哮出声,“你又有什么资格训斥我?看看你自己,为了一个女子,当初是你执意要将她尘封,现在呢,又忍不住跑去找她。”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缘镜姐姐了,她已经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男子的背影高挺沉默,他只是略略回头,沉声开口道,“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分寸?哼,那你还插手我的事?” “我要见白泽,谁都拦不住我。” “那你便去找他好了,看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了你,毁掉自己的元神?” 邑卿一声冷哼,眼神里竟已结冰,他这个傻妹妹,似乎还是看不透啊。 梵音听着那脚步声愈行愈远,这才放心显出身形。 看来那白泽,和这老板娘的关系,似乎不浅呢。 她垂眸朝屋内望了一眼,那姑娘哭得好生伤心,用情深时,原来就是这样。 梵音心下一阵烦乱,抬脚朝院外走去。 这几日在这院内孤身静坐,梵音心中难免愁闷无趣,这日挑了件斜纹提花素裙,她换好便推门独自行到小院长廊中。 夜晚的风吹拂在面庞上微凉,她拉了拉领口的衣襟。 凉亭内的帷幔随风,艳红的轻纱薄缦,迷离了几许离人的眼。 她只是信手掌灯,糊纸撑起骨架,烛火飘摇且明灭不定。 “姑娘,来赏晚景。今日月光正好,不如陪在下小酌一杯,姑娘看如何?” 梵音心头一骇,听见低沉中又浸着清润的男声,她十有八九猜到了那人姓甚名谁。 她撩起那层薄绸纱帐,浅声低笑道。 “邑卿公子好兴致。” 男子倒了一杯清酒,目光如炬,握住杯盏的手指修长白润,“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喝下这杯酒?” 她看着映在他眼底的星光,一时竟看得痴迷。 “好。” 梵音接下那杯酒,仰头一干而净,是百花泉酿,酒香与花香糅合于唇齿间,滋味香醇,这酒真是容易醉人。 晚风微发,吹拂她前襟低垂的发丝隐隐作乱。 梵音面颊上泛着微醺的薄醉之色,她握紧指间的底衫,月华若水,而身边人的眉眼良善,时辰漫长而静谧,今晚的夜色似乎格外撩人。 梵音没觉察到酒里的东西,倒头便昏睡了过去。她这一觉,就睡了三日。 迷迷糊糊中,她只看到模糊一个人影,她挣扎着起身,奈何眼皮太重,又仿佛被梦境纠缠,她只是觉得被人牵引着,走向未知的迷途,身子越来越沉,重新陷入昏迷。 然后,她就被人抱着带离了房间。 嬛禤大约没想到能看到这令人惊骇的一幕,她只是赶紧跟在邑卿身后,又忙叫住他。 “王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邑卿笑了笑,面色格外瘆人。 “带你去见白泽。” “你可是在骗我?” “王兄怎会骗你,王兄不忍看你整日憔悴,便只能,由着你去了。” 这一腔真情实意若放在以前,她肯定深信不疑,但如今,她怕是不能信也不敢信了。 “不对,你要带缘镜姐去哪里?” “我要消解她的封印。” “你疯了,这样会害死她的。” “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既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就由我做个了断吧。” 邑卿狠下心,眼角危险地眯起,他这个妹妹,向来不让他省心,若这次他不坚决一点,难保不会被她的小聪明钻了空子去。 嬛禤的面色一如死灰般平静,然而听到这话,却忽然笑了,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倒扫去眉心的阴郁,整个人更平添了一抹光彩照人的神采。 “王兄,你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 “这样,也罢,你们的劫难,数万年前就已经注定。” 嬛禤转身,不再看身后二人。 她大约是真的累了,至于心心念念的白泽,她知道,他们来日方长,她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 “王兄,你去吧,一定要将缘镜姐平安带回。” 这话她说得字字清晰。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对于当年在上界的场景,却仍然历历在目,她确实分外想念,那个漂亮却怯懦的小仙子,她是王兄心尖子上的人物。 邑卿带着梵音,出了那小镇,正往郊外的山丘上急行。 不料路上竟给他碰上了一个旧相识。 那男子一身,妖冶而魅惑,世间流传甚广的的妖孽,常年行走于世,以其美貌而著称,鬽妖。 而他此刻的视线,只凝于他怀中的女子,仿佛这万般的深情与缱倦,唯面前的女子才能承受。 他终于开了口,眉眼间收敛了几分魅色,面色不善。 “邑卿上神。” “你这是要带阿音去哪里?” “你分明知道的。” 邑卿眉眼淡扫,似是漫不经心的擦拭手中的玉笛。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扶弦眼底的狠厉之色一闪,脚步微动,他死死盯着邑卿怀中的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他如愿。 邑卿倒是把他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唇角溢出一抹浅笑,“当年,你也是功不可没了。” “住口。”扶弦眼底一红,急匆匆地向邑卿拔出剑。 “你不能恢复她的记忆,她苏醒后,最恨的人一定是你。” “那就让她恨好了,我邑卿,不能忍受她对我视而不见,你扶弦,应该也是感同身受才对。” 似是被说中心思,扶弦将视线放在那素衣女子身上,竟也有了几分迟疑不决。 若是,她真能记起他,又有何不可? 只怕到时,于她,又是一番痛苦锥心的挣扎。 “我们都躲不过的,封印那天,我便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 扶弦向那女子伸出手,指尖落在她滑腻的凝脂上,面颊白皙,下巴模样小巧而柔软,整个人看上去却有几分憔悴。 “你最好不要放肆,扶弦,你清楚自己的身份。” “上神,你也最好不要伤害她,我的恩人,她不该是今天这副模样,你分明清楚你会带她带去什么。” “她只有待在我身边,才能护她一世周全。” “一世?哼哼,这一世,竟用去上万年的时间,如今这光景,确实让人难忘。” 扶弦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自然要好生向他讨回来。 他也并非是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但谁叫这男人这么不招人待见,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好,竟然值得她做出如此牺牲,缘镜,她确是太过于痴傻了。 天色渐暗,小树林里传出几声山妖精怪的笑闹戏玩声。 这里本来就是灵怪精魂聚集之地,可惜此时这几声落在耳中,却是格外刺耳。 扶弦眼底的寒光微动,很快从密林里传出几声接二连三的凄厉叫声。 “惊扰了君上,小妖不是故意的,望君上恕罪,放过小妖一回。” 那小女妖瞧着模样娇俏,嗓音娇柔,说话间眼珠子也不闲着,光顾着偷瞄他二人,虽不认识邑卿,但也猜到了七八分,绝不是一般角色。 一质弱柳扶风的美人,伏在地上,姿态娇滴滴,神色胆怯柔弱,眸间似有泪痕,扶弦向来又格外疼惜美人,只拂手让她退下,面上似笑非笑,却忍不住出言恐吓。 “你们若是不知悔改,下次再犯,被我撞见,小心让一个小法师收了你们。” 小女妖霎时吓得花容失色,素手提了衫裙就遁入山林深处。 扶弦本无意惊吓于这小妖,殊不知人间的道士法师的险恶,若是碰上个呆傻老实却痴情法师倒不打紧,一招美人计便是最好的护身符,定能将其迷得七荤八素,怕只怕那些道行深的,尤其像她这样刚修成人形的小妖,更是难以独善其身。 而那素衫女子似有苏醒之意,眉心紧蹙,神色痛苦,喃喃细语,唇齿缓缓开合,吐出的音法章节却模糊不清。 邑卿剑眉微挑,对着那女子凝神,目光里满含深深的眷恋与歉意。 扶弦紧抿双唇,这一幕,忽然变得格外刺目,然而他偏偏无可奈何,这是缘镜和他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插不上手,他笑着叹息,拂手转身离开。 夕日渐颓,树林子里泛着丝丝清凉之意,寒露深重,怕是要在这儿熬上一晚上了。 邑卿生了堆篝火,旺盛的火焰燃烧出一簇绚丽明晰的火光,暖和了身子,他一抹梵音的手,果然有了些许温热。 他搂着她,将头枕在她的肩胛骨窝里,仿佛这样下去就是天荒地老。 这会是一个值得深刻记忆的夜晚,邑卿擦擦女子姣好白皙的面颊,明日过后,她若是怨他恨他,都不过是命中注定的命格。 而今夜的无眠,透过满树的光秃空无的丫杈枝叶,落入明月悄无声息的沉沦里。 第26章 【贰拾叁】 “姑娘可听过伏羲琴的传说?” “伏羲琴?” “是啊,先辈一辈辈流传下来的,说是毫无任何阻碍地操控这世界万物的心神,且不论修得究竟是人形还是妖物,只要是通晓并历行轮回之道的活物,都逃不过此琴的操控和蛊惑。直至完全迷了心智,下场便是任人鱼肉的了。” “那岂非不是得此物者可操控世间万物。” “正是这个理。” 那白毛老儿笑得别有深意,捏指捋了捋胡须,神色泰然,姿态散漫。 “那此宝贝,弹奏出来的,是何乐曲?” 老头捋捋胡须,“此曲,唤作梵音。拥有此琴的,正是伏羲氏小女,梵音。”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秦晋欢好? 宫苑深深,繁琐曲折的回廊皆以琉璃朱瓦饰之。玄服男子凝神低望,袖襟盘扣勾绣出几处龙纹。男子剑眉入鬓,侧脸的线条轮廓倒十分端正硬朗,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英气。 “王上。” “如何?” “栄钺国的使臣已到。” “是吗?”男子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眼底突现一抹不易觉察的温柔同欣喜的神色,他终是按捺不住地问出声,“那公主呢?” 又生怕叫跟前人瞥见自己此刻这般局促不安的情景再出去乱传什么,到时可真叫他下不来台,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的名声传到那公主的耳朵里,他岂不白白给她留下个薄幸寡情的印象? 那公公的心思显然不在他的脸上,或者根本就是不敢与他对视,发出的声儿也是结结巴巴好半天扯不出个所以然来,“公主,公主……” 隐隐地,他胸口一阵心悸,脑中轰隆一声炸开,如粘稠的墨汁般涌现出的眩晕和仅存的一点儿清醒纠缠不休,妄图夺取最后的边邑之城。 “李总管,你再这样欲言又止嘴里吐不出一个字的,本王就找人把你嘴给缝上,也省的你白留着张嘴又不喜开口说话,省得尽是浪费他人的口舌,总管大人可是称心?” “王上,王上,奴才错了,饶了奴才吧。” “不想死就快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竟值得总管大人这般慌张,连脑袋都快系在裤腰带上了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蠢相。” 那人伏跪在台阶处,浑身打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个,唯恐惹跟前这位难伺候的主儿再一个不痛快随口一句拖出去斩了,那他这条卑贱的奴才烂命也好死不活的到了头,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何必为了争那口气而把自己个儿的小命儿给弄没了,既生来的命不好,只能怪投胎时没托生在个好人家,衣食无忧不必看主人家脸色行事,还是等下辈子吧,这辈子既已早是无望倒不如忠心侍主来得踏实,好歹谋个温饱,旁人再亲终归抵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总管公公颤颤巍巍地向旁挪了挪身子,细声细调的接口道,“公主,半路出逃了。” 华服男子眼神一暗,摆手遣了总管下去,面色看不出悲喜。 “师父。” “嗯。” “师父,我好久好久都没下山了。” “嗯。” “师父。” “所以呢?” “……徒儿,徒儿,徒儿想下山回宫看看父王。” “哦?子妗想父王了?” “是。” “……怕是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回去好好练功,上次的心法咒诀你可是只练到三层功力。难不成子妗的记性这么不好,没关系,为师如今既提及了你便好生去练吧,有些术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只管潜心领悟了才是好的。” “师父。” “子妗,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为师也有为师的苦衷,为师此番既不准许你下山必是有为师的道义,你也无须多问,唯有少听多做方为上上之策。 可是子妗想回去看看父王,还有荣钺国的子民,子妗想知道他们如今过得好不好?” “恐怕要让子妗难受了,荣钺国已在半月前被西梁覆灭。如今只剩下零落几处断壁残垣了。” “师父,陪我回去看看吧。” “……好。” “子妗想不想知西梁出兵攻打荣钺国都城的缘由?” “……因为我?” “是。” “西梁国的国君对你一见倾心,你那时心性顽劣出逃也是坏了他的大忌。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倒是师父,对我当年的事情这般信手拈来,比我还要熟谙,当真算是个半仙的人物了。” 他到底听出她话中含沙射影的意味,似笑非笑地应声道,子妗如今的修为还是抵不上为师的境地。 她未见爹爹的尸骨,回了那山已是三日后的光景。 她跪在娘亲的坟前,细数忏悔过自己的过失。只怪自己一时任性。 她竟并未觉得悲痛欲绝。本是该肝肠寸断的,她却心如止水。 “那是因为你早已无心。你只管潜心修炼。日后必有长进,未可增进修为。” 师父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衣炔纷飞,颇有番仙风道骨的风味。 “师父,谢谢你。” “子妗如今可是心甘情愿的在为师身边呆着了” “师父,我们回去吧,徒儿再不会惹师父不高兴了,徒儿回去一定好好练功,将来师出名门,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孺子可教。” 沉默了一会儿,男子又开口道,子妗这一身男装可是为师的 “是,对不起,师父,我怕回去后叫人认出来。所以,换上男子的衣服方便做事。”不知怎的,她一时气短,一摸脸上的湿润,竟已是眼泪沾襟。 男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胛骨,她轻轻靠在他的颈窝里,一阵清淡又微涩的草药清香扑鼻萦绕。 “回去就好了,子妗累了,暂且靠着为师睡一觉吧,师父带你回去。” “是,徒儿必定好生习得术法,不辱师父赤诚栽培。” 梵音做了三个梦,一个是白毛老头和小姑娘,他告诉她这世上有一把伏羲琴,可操纵这把琴的女子便是伏羲氏之女。第二个是王上和小太监,估计是那个王上要娶某个国的公主。第三个,是一个师父和徒弟。 朦胧中,她再醒来时,邑卿已经不在身边。 她知道,有些记忆,正在慢慢复苏。 所以,她任由自己闭上眼睛。 半年前醉君阁有人千金散尽,只为换得美人垂眸一顾。 白日笙歌,头牌花魁却身着盛装点染绛唇,眉色比至青黛,肤色白净剔透,眼波迷蒙潋滟。 迷离撩拨了几家有情郎漂浮动乱的心思,疏淡了欢场□□的风花雪月。 她轻盈一跃,飞身越过雕木栅栏。铺天盖地的红染尽了远方的白日青天。仿佛呕尽了此生最后的心头血。 明艳高照,如烈日当头。 倾尽绝世,一时风头无人能及的莫筠姑娘,三日后殁了。 城郊的小树林,斯人久眠长卧,今生今世终已不顾。 鲛人,蓬莱仙岛。 梵音醒来时发现自己功力散尽,躺在一块浅滩沙地上。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去了集市赏了元宵佳节,然后碰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神色举止怪异,她只是绕着自己放烟花炮竹,烟火易冷且绚烂,她隔着满目的火光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 此情此景,如今回想起来倒是似曾相识。 时光仿佛静止,梵音听不清周遭的喧嚣,她的眼里只看得到女子手中攥握的烟火。 燃烧,幻灭,成影成灰。 “你是,莫筠姐姐?“” “姑娘是谁?” “姐姐不记得我了,我是梵音啊!“” 见女子神色间的茫然若失,梵音忙急急问出声,“白泽公子可是还记得?” 那人面鱼尾的姑娘只是摇了摇头,一脸困惑。 “你是鲛人?” “西海昆仑山下的陵鱼。” “你可识得白泽兽?” 那女子只是一味摇头,眼底尽是疑惑的神色。 待梵音再次醒来,那红衣女子就半撑着身子,倚在梨木桌上假寐。 一身红衣,外罩薄纱。赤足,脚踝上一朵双生并蒂莲,花色妖冶,姿态柔媚。眉心一点细工雕画的花钿,眼尾上扬,模样娇纵天真。 梵音盯着那双玉足,只觉得这双脚生得真好看。 “你是莫筠姐,为何,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她印象中的莫筠,总是一身素衣,而眼前这名女子,姿态天真柔媚,但模样,却分明是她。 “你认识我?不然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姐姐,是你救了我?” 梵音似是记起一些,“姐姐如何成了鲛人?” “我本是鲛人,你口口声声说认识我,为何我偏偏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鲛人假死一说,是古书上是有记载的,虽不如九尾狐的天生多命,但若非不是自己甘愿死去,自然是有还生的可能。 “那岂非不是杀不死鲛人?” “鲛人是灵兽,可修炼升天,又有一族生长在西海昆仑山下,通灵性,更是与平常的山郊野怪不可同日而语。” 那女子似因自己的身份而倍感骄傲,毕竟,确实不是一般灵兽。 第27章 第 27 章 前世: 天界近来一派太平宁和。 拨开云雾,露出一缕缕金色的流光,剥下苍穹渺茫寥廓的外壳,落在眼中,是入目的流光溢彩,华贵奢华的宫殿,汉白玉雕琢的凤凰飞天,仙鹤成群结队地从天边飞过,留下一排五彩绚丽的云烟。 鳞次栉比的宫殿间,有一座最为壮观,雕梁画栋,汇集了三生六界的灵气,人界的字画,诗词歌赋,花叶细雨,美人戏鱼图,秋风梧桐,亭阁楼台,小榭别苑。 另有三座檐壁高琢,中隔廊坊,清水池塘,淡色芙蕖,茎叶鲜嫩,只因宫殿主子偏生喜好这小楼凉亭。 流动喷涌的温泉,常年温热。 是引的玉泉山池水,黄龙溪涧,云雾缭绕。 人间有四季,仲秋,秋高气爽,褪去暑热,蝉鸣,鸟叫,花鸟鱼虫,山间精怪。人界有趣的景致,落到这里,单是显得清净幽寂了。 男子甚少,仙倌小童,或是玄服,或是白衣。 女子凡是上仙,仙女宫娥,姿容秀美,端庄明丽。 修成正果的仙侣不多,凡尘之心,妄念嗔痴,皆因一晌贪欢,欢愉和情爱,都是过眼云烟。 悬崖下,是万丈深渊,雨雾云霁,浓云裹绕,模糊了过往和昔时的烟尘。 自上古就流传下来的传说,古书卷册里记载的,虽知之甚少,但凡记录的只字片语,倒像是刻意避着,这样一代代下来,便更是被底下的小仙们传得神乎其神。临汾仙君的藏书阁里,就收着几卷古册。 伏羲氏族,只可惜,从未有人见过其真身,其氏族人的隐秘之处,从不叫人辨清踪迹。 然而毕竟年代久远,既然此生不曾见过,日子照样过。 仙人的日子向来清闲自在,终日花田云霞间,寂静悠然。 这日头越是太平,便越是有人按耐不住。 修为不够的小仙娥,闲时便私语些茶余饭后的聊谈。 倒并非凭空杜撰。 只是这姑娘,偏生怪得很。 模样比嫦娥仙子美上三分,眉眼细致,身段窈窕纤弱,却比不得紫霞仙子聪颖灵慧,只道是殿下的人,必得好生服侍着。 不若差池和怠慢,因这几分忌惮,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日,小仙娥端着铜盆,一盆热水,正欲伺候屋主人更衣。 哪知前脚刚迈进去,抬眼便瞧见塌上一空。 那姑娘已起了,披上轻薄的素衫,她瞅着那双芊芊玉手,肤色白皙得晃眼。 小仙娥愣怔在原地,她从不知道这天上还有比嫦娥仙子还妙上三分的人儿。玲珑剔透,樱唇贝齿,纤细精巧,乌发如墨,不笑,已是勾魂夺魄的美。 那女子冲她弯唇一笑,唇边勾勒出浅浅的梨涡痕迹。 女子走出殿外,心下恍然。 她不知她是何物?或者只是寄居在镜中的一缕幽魂。 她每日都从透过镜中看到一个男子,那个男子眉目疏朗,眸似明星。 她在想他一定看不到她,他只是盯着镜中人,恍惚中她以为他是在看自己,分明那般认真的神色。 她站在门口,帘幕后隐约有一只木桶,一个男子正在洗浴,姿态优美。她心下纳罕,面上却羞红了双颊,好在他的身体浸在木桶里。 她正欲抬步,回身时却见男子披衣坐在一旁是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眉目,眼角眉梢间的流光好似弯成一汪浸过秋水的凉月,眸子也是凉凉的,不着痕迹。 她一阵脸红,这个人,分明是明天都在镜中见的那个男子。 “姑娘你盯着在下这样看,在下却有一事相问,女子怎可如此大胆?” “为何?莫非我就不能看你?” 男子忽的摇摇头,嗤嗤地笑了一声,那笑又不知是给谁的,偏多出了几分悲戚。 “姑娘是何人?” 女子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是谁。” “这样啊……就叫你缘镜。” “缘镜……” 莫非是一切缘分都由那面镜子伊始的意思? 今生: 梵音恍惚看到一面铜镜,手指不自觉地伸向那面镜子,纹路繁复而精致,镂刻的雕花,长冠飞鸟,栩栩如生。 那日是上元节,花灯祈福,猜字谜,街市上一派火红热闹的景象。 缘镜回头,有个老者,似是算命的先生。 “姑娘明眸善睐,定是有福之人。” 这话说得巧妙。 梵音撇撇嘴,洗耳恭听。 “你这字中藏着玄机。待老夫替你卜一卦天机算。” “缘镜乃是缘尽。” 缘镜纳罕,这人界的瞎眼老夫怎算得她一上界小仙的命格?即便是小仙,也由不得阎王老爷那儿的生死簿乱来。 “再说什么缘尽不缘尽的,说的尽是些摸不清头脑的糊涂话。” 缘镜心中置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见那白发老头竟未有半分挽留的意思,她一扬眉跺脚,百般不情愿地走回小摊跟前。 “老师傅,你说我这缘尽是什么意思啊?” 老头捋了捋胡须,眼角眯成一条缝,“天机不可泄露。” 缘镜狠狠咬了咬下唇,心下怒道,什么破老头儿,八成是随便扯了两句胡话来搪塞她,她看这老头儿也挺糊涂的,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东西。 “胡言乱语。疯疯癫癫。你若是骗我……必是这样。” 缘镜若有所思,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第28章 【前世】 缘镜走出屋子,迷蒙氤氲了双眼。 眸子晦涩,泛着微微的湿意,红唇紧抿,潋滟水光,楚楚动人。 水池里的男子,浑然不觉。 “怎么,看过了本殿下,就想溜走的吗?” 缘镜的眸光微动,她张嘴正欲辩解什么,却瞥见男子紧蹙的眉心,眼神似乎暗藏潮涌,眉峰间染上一层萧然之色。 他的唇色绯淡,眉目间虽有疏离,但语气还是软下了几分。 他张嘴,唇瓣开合间,却只吐出两个字,“进去。” 邑卿瞥见她雪白的赤足,眉心低蹙,“地上凉,你为何光脚出来?软缎鞋呢?” “鞋?她一派天真,眼底尽是疑惑之色。“我从不知鞋为何物。” 缘镜走上前,迟疑徘徊,复又停下,盯着水中的男子,似是疑虑,眸光上下流转间,蹙眉低问,“你为何,浸在水中?” 男子扶额,眉心舒展,笑得舒朗而满足,抬起光裸的手臂,指尖微动,缘镜脚下一软,她哆嗦了一阵,低眉凝神,一对美目迟疑着往下移。 入眼是一双素色碎花布的软缎鞋,上面纹刺着月白牙的印花。 “我是镜中的妖物?” 邑卿眉心一拧,面色十分不悦,他心里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定是底下那群不安分的小仙娥。 什么妖物,他神色一凛,看来是得好好地给她们一个教训了。 纷纷扬扬的桐花随风飘扬,落下了一阵绚丽的花雨,不着痕迹的云雾,迷离了意识。 淡色的花瓣吹拂在面颊之上,扑鼻的清香。 他就在她晃神的须臾换上一身玄色鸟羽纹饰的长衣。 邑卿取下腰上悬挂的一枚黄龙玉佩,指法轻柔地替她系在皓腕上,犹如一块上好的凝脂,清透的玉色更衬得白净细腻。 他的眸中隐含悲怆和哀痛,再细瞧时,却辨不清悲喜,系在她腕上,却让她心头一动,缘镜浓密的长睫微颤,她的眼中似含情,恍惚闪出一线光亮,又在顷刻间熄灭,惊怵和羞怯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步履匆匆,却弄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为何。 邑卿语气轻柔,却不肯再越距一步,只是远远地站着,隔空看着她,却又似乎把所有的温情榨光,剪下一炳红烛的焰火,即便只是一个剪影,只余下个遥远而清贵影子,在虚烟寥寥之中,用剩下的余温来汲取和试探。 “缘镜,记住,你是这长生殿的仙子,你是镜中仙,不必在意旁人的流言。”他眼中含有笃定。 百年孤寂,一顾君颜,从此耽误终生。 邑卿嘴里念念有词,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是满足还是贪恋,双眸澄澈得竟如同孩童般。 他伸手拂开,将耳后几缕杂乱的发丝挑出,温热的气息拂面,覆满面颊,慢慢浸染,连耳上也牵绕出了丝丝红晕,横斜交织,编成细密的网,密不透风,她在围城里憋闷得喘息未定,却无处可逃。缘镜的手指覆上边沿的轮廓,被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过的位置,似乎还红得发烫。 “那我是什么?仙娥?” “仙娥清早要给主子端茶,清扫庭院,喂鱼浇花。你不是她们,自然不需要,记住,你是上仙,今后,你便住在这里,长生殿。” “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练功,本殿教你习剑。” 男子眉目舒朗,眉峰间远如泰山,一双墨色瞳仁,显得格外熠熠生辉。 自那日起,便立下了约定。 花叶林下,阵阵清风。樱色外衫的秀丽女子,和俊逸潇洒的玄衣男子,身影交织,一前一后,一招一式,用尽心力。 后山的温泉水依旧汩汩长流,宫殿显得比从前更为热闹了些。 日头再往后走,仙界盛宴便到了,百年次第的蟠桃会,蟠桃园中种着集齐天地灵气灵气的桃树,花蕊缤纷绚丽,到时四季在人界巡游的百花仙子,嫦娥仙子,紫霞仙子,便都赶回来赴宴了。 到时向紫霞仙子讨几罐千年的蜜露桃花酿,缘镜美滋滋地收拾好裙角,铜镜中的这张面容,似乎比之前更明艳了几分。 蟠桃盛宴那日,果真是空前绝后的盛世。 缘镜被安排在帝子的身旁,她瞅着旁边日日陪自己练功之人,白色的绸衣衬得他越发清朗飘逸。 青丝如泼墨,眉目间的疏离清淡似乎空视一切,仿佛这世间,再无牵念。缘镜闲来无事,见殿中众人神色自若,面容舒展,也不再端坐,支起小臂,偏头四顾,这宴会虽是盛大,但难免无趣。 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净的肌肤,衫色清丽,她却浑然不觉。 五指握住的白玉杯壁,正出神,恰巧忆起一日小宫娥的闲话,说是殿下好则好已,就是难免清心寡欲。 这样的男子,同样薄情寡义。 这样一想,缘镜便不再注意身边人,只是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满桃花酒,她虽知这酒后劲大,可那滋味实在诱人,一年到头难得喝个痛快,她早先便计谋好了不醉不归,当然不可轻易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再则,邑卿平日也不许她喝酒,自是因为她酒量浅,一口小酌,哪比得今日的贪杯。不多时,缘镜已是双颊红润,面如桃花。 邑卿眉眼淡扫,抿紧唇线,伸手将摇摇晃晃的缘镜一勾,恰巧醉卧君怀。 怀中人晕晕乎乎,嘴里喃喃细语,更好接近,不似清醒时那般冷静疏远。 她确实冰雪聪明,连他都不禁叹服她的意志力。也不知是她现在如同稚童,还是他太过心急了。 如若不然,他们现在虽是肩并肩,却相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长河,远望楚河汉界,遥遥无期。 “可是乏了?”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邑卿的眉眼却是格外温柔,喂她喝了点儿醒酒汤,怀中的女子啧啧嘴,面颊上的红总算是散去了些,慢慢睁开眼皮,似是大梦初醒,难免有几分女子特有的温软缱倦的气息,一双美目似乎还蒙着一层迷雾。 这地方很有灵气。 红色的晚霞,烟碧色的瀑布,对岸勾连的峭壁,上面青树翠蔓,重湖掩映,日光扑扇在枝枝叶叶之间,留下斑驳陆离的疏影。 长天一色,静谧安宁。鸟语花香,枝叶繁密。 缘镜蹲坐在地上,小溪流穿过,曲折蜿蜒地流经她脚踝之下的一方土地。 她在林间,他在后面追赶。 赤诚和随心,万物生灵,唯有自由。 随风飘飞的衣袖,外罩素色薄纱,若隐若现,她嘴角含笑,眉眼间尽是明朗而清丽的风情。 宫中女子,大多是姿容端庄秀气的宫娥,寥寥回顾,抬眸流转间,步伐清丽。 她却格外眉眼生动迷人,不是妖娆魅惑,赤诚纯净,不被亵渎,却同样保持灵魂的洁净,不论如何漂泊。 不染世俗的烟尘,这样的眼眸,本是少见。 他自知她如今的脾性,只比孩童多上几分狡黠,她却格外谨慎。 第29章 【尧姬】 华灯初上,元宵佳节。 普天之下众生灵长与天同庆的大日子。 细细掐指一算,大略妖界庆典也快到日子了。 她在人界逗留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不短。她原是打算赏完了这元宵节再去西梁城的,为今被这么一闹,还是早些去了早些回来省得夜长梦多才是。 西域。她原以为是寸草不生的黄沙荒芜之地。却没想到也是一处境外之城。 盛产香料同异域美人的西梁国边界塘沽温水缭绕,水雾氤氲撩人,拂在脸上痒丝丝的仿佛被虫蚁咬噬一般难耐,撩拨得心头一阵异动。 因而媚药也是天下一绝。 此香名曰,蛊魂香。 古今痴情男女,多逃不脱此香的蛊惑,药性极大,又易挥发,实为上好的媚药。 她去过那遍布曼陀罗花的山谷,花开得时候异常明丽美艳。哪知到了,竟也是一处望不到边界的荒漠。 梵音想起,这一带有种说法,自千百年前就流传下来,西北荒凉之地,有罗刹女之说。 画本里的西游的师徒四人,里头有个铁扇公主向来恶名昭著,以妖精小怪为食,甚于害人性命。 以人之精血,炼制凝魂丹药。 手法残忍,五指见血。至终抛尸荒野,闻者骇人,附近乡邻不敢相认。 相传见过这罗刹女的无一人生还,其惊骇程度,同她的面容一样隐秘。 她从来都是一身红衣,面上覆了一层薄纱,不知容貌,却有着一头青丝,和窈窕玲珑的身段,背影格外清丽迷人,起步娉婷,一顿一顾间,回头,却有骨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的滋味,单单一件寻常不过的素衫,她却穿出几分隐晦黯淡的勾人和诱惑,至于容貌,想必也是极为出色。 尤其透过一双冷厉冰寒的眸,她的眸色为赤红色,分明是杀红了眼,眼神极为狠厉凶残,就如同她的双手,标标致致的美人,偏偏生了一副硬心肠。 她脚上绑了个铜铃铛,镶嵌着银色的齿环,环环相扣,细密咬合,纹路繁密而精细。 步行之处,铜铃生生响起,是压抑而暗沉的音质,被称为阴间传唤的靡靡之音。 梵音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那个心肠歹毒手段残忍的罗刹女。 一众红衣女子排成列阵,足上系着银铃,脚风轻动,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却又像是从遥远的边疆之城传来,幽远深邃,叫人看不清眉目。 妆容美艳,面若桃花,粉面黛眉中不入俗流,个个都是姿容上等的美娇娘。 素手轻抚,纤指细细拨弄琴弦的轮廓,勾画出一道道清寂妙音,声声入耳,纤弱中又屹然自立,颇有一番肃杀绝然的风骨。 梵音敛声屏气,凝住心神,眯眸抿唇,神色微凛。 她猜想,这群人必是来者不善,依这来头倒是不小,她一个人倒还没把握脱身,就看她们的主子是个什么意思了。 “还请高人速速现身,你此番大费周章找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的吧?” 梵音稳住丹田,沉声一字一句地呼出。 “若是没有呢,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而已。” 女声气息轻微,末了一抹清浅的叹息,很快融入风中弥散殆尽。 一台步撵,由众位女子托举,当中坐了个,覆下一层轻纱薄曼,随风垂曳,看身形,隐约是个妙龄女子。 “姑娘是主上?” 步撵缓缓停落,女子伸出只手,由众人扶着走出。 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梵音。 她从软轿上起身移步,步步生莲,所到之处,却是草木历尽荣枯,花叶凋落,只余下残枝败叶。 脚风轻移,错身,她忽然回头,朝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就在那须臾,梵音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异香,沁骨渗血,丝丝缕缕,半是缠绕在心头不散,挠得人心头发痒。 那女子凝神抬眸,眉心却是微蹙,一声轻呵。半是调笑半是娇嗔,眉眼回转间更是含了几分似是而非的讥诮。 果然面上覆了一层面纱,但从那对不含凡尘欲念的眸子,外界所说,名不虚传。抛去杂念,便只余下清净。 女子似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指,慢慢从面上揭下那层薄纱,姿态从容。 她最擅长制作出这种死法,剥骨噬骨髓,以亡忌魂灵相祭。 “是你?”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梵音惊呼。 “是我。” 女子对她颔首浅笑。 “尧姬。”梵音一脸的难以置信。 “梵音姑娘还是叫我尧姬吧。” “梵音姑娘。”她不禁冷笑,她从不叫她梵音姑娘,总是张口闭口的小青蛇整日在她耳边唤来唤去,她真是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而今异地重逢,本是件值得欢喜的事,为何她只觉得这尧姬同她之间愈发生疏,且瞧她这阳奉阴违的嘴脸简直使她寒到心尖子去了。 梵音按捺平稳住自己的心绪,方才开口道,“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她不是在质问于她,来龙去脉她大约摸得十分清楚了,她只是在等她的一句话,一句替自己开脱辩驳的话语,即便那是掩饰心虚的托辞,哪怕是骗骗她也是好的。 梵音只怕结果太令自个儿难受,毕竟,她一向当她做天真涉世未深的暗界小小魔女而已,为何摇身一变竟成了西梁国的公主?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女子红唇微勾,启齿一声云淡风轻的轻笑。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且细细听着。” “干将,莫邪,是两把铸剑,皆由上古桃木铸造而成。” 梵音抬头,“佩剑?” “你且听着。她神秘一笑,这本是一段亡命天涯的传奇。” 她是生长在山涧溪谷的一株碧莲叶。 她的灵力尚存,一缕幽魂寄存在那把佩剑里,很多很多年过去了,那把佩剑铁迹未销,烟尘被埋进剑鞘繁复的沟壑纹路里,后来被扔进熔炉重铸。 那把新的佩剑被后人称作莫邪。 手持干将的男子,就是六百年前那名铸剑男子的魂灵转世。 她想留在他身边,不论朝夕,生生世世,永无归期。 “你是那个莫邪?” “我只是尧姬。” 见她不愿再多说下去,梵音也就不再多作声,她这厢才噤了声,尧姬又走到她跟前,冲其中一个姑娘勾了勾手指,那姑娘立刻端出一个木碟子,上面摆满了各式面具,尧姬伸手拨弄了几番那些面具,示意梵音可以挑一个。 梵音上前一步,暗自细细打量这小摊摆设的面具,模样倒是从未见过,做工独特精细。 她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何况她这行为未免过于古怪。 她挑了个白玉状的蛇纹面具,大约是觉得同类亲切。 梵音正待收手,就听见尧姬说了句,“小青蛇,去我的宫邸坐坐如何?” 她没有拒绝,因为她实在是好奇,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当初的小魔女就彻底变了个身份。 “尧姬娘娘。” “你先下去吧。” “怎么样?小青蛇,对我这邸宫可还算满意,当然了,是比不上你那地儿清净,但我这儿的繁华,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西凉国的嫡系公主。你区区荣钺怎可比得上?” 你我都是活了数千年的人。 “当年若非不是你,我怎会苦修这阴邪禁术,落到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是拜你所赐啊。“ “我这具身体,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这具行尸走肉,不知将来命格大限归于四海何方?” “当年你王兄……” “住口。” “现在我是西凉国万人尊上的主母娘娘。我的子孙后代都将供奉我至千秋万世,香火不断。” 尧姬冷笑一声,“你不过只是被我囚禁的俘虏。” 梵音也不是软柿子,当年她下界历劫,托生为荣钺的嫡系公主,偏偏因她遭遇,她心中本就愧疚,这个尧姬,却总拿这个事来压她。她既非草木,哪会没有情分? 这尧姬总来招她,真叫她头疼。 “莫要再提及当年。” “荣钺与西凉,本是同宗一脉。当年西凉王上因我和亲之事一举攻进荣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浮尸千里。 “你却只说你西凉所受之苦,那我荣钺数十万百姓的性命,难道就不足为惜?” “我还以为,你真的全无记忆了。” 话锋一转,尧姬下颌微合,明眸狭长,“都说当年的子妗公主长袖善舞,善晓音韵,笙箫素琴歌舞为天下一绝。” “不才,我并未听过这些,想是前人乱传。” “不如。请公主为我这曜倾宫来上一曲。” 尧姬转身长袖一挥,眼底染上一抹看不明的情绪,脚步轻移,从门栏后抽出一把剑鞘纹路繁复的佩剑,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看上去年代久远。 “舞剑双戟,本宫可听说公主的剑舞得最好。” 梵音见她执意坚持,也就不好再继续推脱什么。 然而,邑卿只给她大致提及起一小段曾经的往事,至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今听这尧姬说起,她却是无一丝一毫的印象,只得依了她的性子,就是猜不透她这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我记不太清了,若是舞得不好,娘娘莫见怪。” 都得改口称娘娘了,梵音在心中暗叹真是造化弄人。 “你我本是同辈,你这一声‘娘娘’,本宫可折煞不起。” 梵音手持佩剑,心无旁骛,一心只在手中的剑刃上,尖刃锋利,真是把好剑,梵音不禁有些爱不释手。 原来她原是爱剑之人,只可惜,招式忘得干净彻底,她只好上下乱指一通,倒是落人笑柄了。 “舞得好。” 尧姬抚掌低笑,唤人端来一盆清水。 “这是?” “净手。”尧姬眉眼不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一旁的剑鞘,命底下的宫婢收拾好。 梵音一时失笑,这姑娘还真是讲究。 尧姬见她眉眼舒展,终于开口道,“过几日,便是王兄的祭日了,你收拾一番,同我一同前去,灵周山。” “浮缇寺里,有一棵千年菩提树,据说甚通灵性。” 她似是自言自语,神色却分外忧怆。 梵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已是她从不曾预料到的。 但这个尧姬,一定有问题。 正思及此,“那底下,埋着王兄的孤骨,他在那多年,一定孤独。” 她如今,终于找到当年的子妗公主,终于……能将她带到王兄的坟前,好好祭拜。 “子妗,王兄当年,很想你,是为了你,才踏平了荣钺。” “这些,你可都知道?” 梵音低下头,这些本是命中之事,她再多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没死?” 梵音瞥见尧姬面颊上的一颗泪痣,鲜红欲滴。 “我当然死了,你不是亲眼看见我的身体被腐化的吗?即便当初我是我是不死不灭之身,如今,也被掩埋成土灰了。” “修炼禁术又如何?再者,我可从没说过,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魂灵早被封锁在这幽冥暗界了,还能再看见你,着实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王兄的墓,你可去过了?” 尧姬仿佛陷入了绵长的回忆,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三生池旁,碧色清澈的池水倒映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扶弦见到了一个小姑娘,豆蔻年华。 她一派天真,红衣裙衫,脚上的绣鞋精妙细巧。 “王兄死了。” 她动了动嘴唇,眉眼间透着几分失魂落魄,眸间竟是没了生气。 扶弦觉着这丫头有点意思,瞧这模样,是至亲离去了。 所以,心生哀愁。 可是,究竟是怎样的情谊,竟值得以死殉葬,既不是男女间的情爱,那又是怎样深刻的情意? 凡人间有句长恨绵绵无绝期。 那情爱呢,也能有如此之力量吗?能给人如此毅然决然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执念。 扶弦只对那姑娘说了一句,你可愿跟随我? “这地府阴暗潮湿,又有长相可怖的鬼差,日日的游魂到处飘荡,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难保不会遭到陷害。” 扶弦继续诱惑道,“如何,跟着我,修习法术,你若能常伴我左右,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君上,为何需要我作陪?” “一个人的滋味孤独得太无聊,自然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做。我助你修习,换你陪在我身边,两不相欠,这样多好。” 尧姬的剑术越来越精湛,胆识尤其过人。 她偷偷习得一种禁术,噬人魂灵,以剑为灵,寄寓心神,需得全神贯注,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若是一日能得到干将和莫邪两支剑,即便煞费苦心,也不算白费,怕只怕,耗费她这残余的半生半世,都难于如愿。 扶弦一日站在她身后,看她练剑,花瓣飘落,散乱在肩头,如浓墨般泼洒的乌发,模糊中,竟让他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了,多少年过去了,他这里也再也没有无所忌惮的欢笑声。从前有个仙子,总是没心没肺来他这里喝酒。直到一日他告诉那个仙子,说自己与她相识已久,她曾在他年少时救过他,哪知她笑得特别痞气,“那扶弦小弟,下次记得多准备几坛子酒,好好孝敬姐姐我”。 这般豁达的心境,证明她在天上过得很好。扶弦这样想着,心里有过一丝柔软的情绪。 而现在,这个红衣小姑娘,分明死得心不甘情不愿。 “你为何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是心中的信念,或者临生的夙愿?” 扶弦眼睑低垂,“不可更替,让你无所顾忌,我奉劝你,最好全心放置在自己修习的道行之上。” 她的回答言简意赅,然而却能给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感觉。她红唇轻启,眼中的狠厉之色令人心惊,“我要给王兄报仇,杀了那妖女。” 扶弦如何知道她说的妖女究竟是谁,只是低声嘱咐她道,“切忌不可走火入魔。” 尧姬自然感激他,两人相互做伴,她逐渐对他生出别样的心思。 这些,扶弦并非不知,但他当初收留她不过是心生怜悯,自然不想再惹麻烦,所以只是不尽心地应付着,对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古书上记载了,干将和莫邪的传说。 是封禁的秘术,但古传已被烧成灰烬,却不知从何时起流传民间,难辨真假。 更有胆大者修习,急于求成,工于名利与算计,终是难成大统。 融剑之术,剑灵,取人之精魄,三魂已去了七八分,余下的,便只是断垣残念,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抽筋剥骨的撕裂感,犹如焚烧断裂滚热之感。 必是精通剑术之人,最好便是自小生于铸剑之家,当年荣钺,盛扬剑术,从寻常百姓,到王朝贵族,无不习好练剑。 女子及笄之日,必有其父亲手奉上一把新剑,成为斩获的利刃,更多的,是对将来美好的期许。千古流传下来的风俗,不被更改。 梵音的剑舞得极好。 舞是软缎云袖的惊鸿舞,惊鸿一瞥,剑下封喉。 若是不懂剑术之人,难以融入,更不得轻易动用融剑之术。 她是西凉人,自然也懂剑术,修习是常有的。 但有一点,必须放弃习剑,空空如也,脑中犹如一片大地落了雪一般干净,整洁而执拗,还要以魂魄为祭,以血来供奉它。 尧姬放弃了剑术,将自己的魂灵供奉给这两柄上古木剑,以自己的精魂供养,噬人骨血。如同抽丝剥茧,躯体枯干。 “是你,扶弦小弟。” “是我做的。” “她本是我门下弟子,既不能超度她,便将她留住,在这暗界里,同我做个伴。如何,也算替你了结了一桩夙愿。” 她对我,可是一点印象也没留下,神色举止犹如稚童。 编钟的声音从云霄深处传来,庄重而威严。 扶弦长睫微动,薄唇微微开合,眼底的镇定和冷漠令人心惊,他只说了句,“鬼门开了。” “鬼门?” “扶弦小弟,你喜欢她?” “没有的事,但是,我必定得救她。”扶弦一挥袖,神色如常,望着悬崖下的云雾出神,绝壁青松,云海翻腾。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竟也有几分慌乱。 在这暗界,她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他身边,还侍奉着一只万年的雪妖,姿态妖娆的男子,眉心一点朱砂,性子似乎格外清冷。 照他的说法,妖怪的老窝,一向都非同凡响。 她想起姥姥,红魔山,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山上一向冷清,当年香火旺盛的参天古树下,连树枝上求功名求姻缘求平安的红绸丝带,也日渐蒙上一层层厚重的灰尘,早已失去鲜亮的色彩。 这样也好,于她,这里便是最好的归宿。 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亦不能称之为更好的结局。 第30章 【尧姬】 昆仑山地势险要,白泽兽栖息出没,这种灵兽,集天地之灵气,生性聪颖。 她竟没想到,会有一日来到这里,何况,还是尧姬的行宫。 她登上那地势险要且搭建在半山腰的凤凰台。 冷。冷得彻骨。 她赤脚爬上那高台,半伏在毛皮裹成的石床上。 登高望顶。睥睨天地,雾松横生成岭。 她恍惚看到花灯节那日之景,那般的繁华与热闹,她怕是再难得见到了。 梵音蒙面,戴上斗笠,换上一身黑色的斗篷。 她慢慢走到那个宫内,盯着四周的陈列与摆设。 当年她的表兄,还有他那个千年未死修得秘术的妹妹。 这一切的因,皆由她而起。她慢慢走过,一一看过。 “想起什么来了吗?” 清亮的女声,华服女子从她身边路过,偏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不打算把我抓回去吗?” “你放心,现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而且,现如今,你只是一时的功力被我用魂玉之术封印住。很快,你就没事了。到那时,你杀我易如反掌。现在,你想不想试一试那种滋味。” 梵音委实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垂眸淡淡地看向她,不做言语。 尧姬娇笑一声,从她身边经过。 “你很快就就能如愿以偿了。” 梵音压低嗓音,嗓子干涩且艰难,“你在怕什么?” 尧姬攥紧手中的华服,身子骨挺得格外直傲。 她怒视着梵音,仿佛恨不得从她身上掏出一个洞出来。 梵音听见自己轻轻的一声叹息,看来有些人,确实生来就有着难以抹去的深仇大恨。 “反正本宫也是将死之人,便同你一并交代了吧。他日,替我照看好王兄的墓。来由,前因后果,我都可以告诉你。” 尧姬抬起脚步,慢慢走到五里开外的荷塘边,瞅着满塘的碧莲叶,似是不经意地回头,眸光里尽是她所不能看懂的深意。 “我是祭品,是王兄救下了我。” “彼时天灾人祸,战乱频繁,我的双亲都死在乱党的铁蹄刀剑之下。我只是一贫家孤女,生活无依,被同乡人拿来做祈福上天的祭祀用品。” “何为不详?人人难以自保,自顾不暇,我这个孤女伶仃一人独存于世,猪牛羊这类荤腥早便不知是何滋味,哪里还有多余的供奉上天,于此,我便成了最好的祭品。” “当时公主在祈福途中被奸人所害,他不忍再见家国混战,生灵涂炭,便将我留在身边,赐我公主之名。” “就这样,我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阜羽宫的正主。” “王兄宅心仁厚,心地善良。” “若是,他当时没生出那一丝恻隐之心,我便早是西去之人。可我,偏偏,还活在,即便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同那干尸万般无二。” “我清楚自己的下场。肌体腐烂,永堕轮回,不得超生。” 尧姬的眸光里渐露凄寒,她叹了口气,似乎无可奈何。 “我原先是打算,杀了你,替王兄报仇,可惜我的计谋一次次落空。” “如今,恨字也陪不了我长久,当年天下之争,到头来争的也不过是虚无。子妗公主,你命不该绝,王兄真正可惜的,是他至死都不能放下你,而你,却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 当真是可叹可悲。 听她这说话的口气,梵音心口不快,却忍下这口气没发作。 这一日,梵音披上轻衫,慢步行到云宫前。 侧身回望,含睇凝视。 五彩的浮云,随从飘升漫绕的青烟舒展,不远处的山峦映染着璀璨动人的霞光。 梵音站在石桥上,看着顷刻之间覆灭的宫阁,竟是恍若隔世。 尧姬死了。 梵音换上一身华服,不自知,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只道是难思量。 昔人暗自忧叹,以为如此早早地回了栖身之所,却原来不过是一场了结,亦是另一场浩劫的伊始。 很快,这些便如同消逝的云烟了,再不会和她有任何的牵扯,旧人入迷,便让这些,存留在记忆的宫邸那儿吧,她不多心多疑地将注意力分散出去便好了。 她甚是不懂,可若是让她烧了那尧姬的一把枯骨,她也甚是不忍,便给她留了个全尸,然而实况却是面目可怖,叫人不忍直视。 这一桩事,也便是做了个了结。 【地府】 梵音听过地府的魂灵引渡人。 鬼殿中阴冷凄寒的气息还是让她心神一凛,手心早被濡湿的汗珠沁透。 正纳罕,便从那头走了一众衣着古怪的男子。 梵音盯着面前古怪的人,不,不是人,如果没猜错,那是鬼差。 黑长袍的满眼狐疑地盯着她。“白阎罗,这姑娘看着好眼熟,是不是见过的?” “这阴曹地府一年到头有多少孤魂野鬼走过,你哪里还记得。” “唉,分明见过。” “别看了,听说隔壁又来了个小魔女。四人刚好凑一桌,不如我们玩十三幺。” 梵音扭头,这莫非就是阴曹地府,可为何这样熟悉,仿佛,仿佛走过一截?是她出现幻觉了,可这是地府,她怎会扯上关系。 “幽冥暗界的小魔女回来了,不如,凑一桌十三幺。” 黑白无常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 亦有探头探脑的鬼差,模样迟疑,眼神中却闪过难以掩饰的精光,畏缩不前,大约心痒难耐,又怕被其他人察觉。 梵音一声纳罕,大约这世上再无她所知道的那个小魔女了。 第31章 【小梵音&小和尚】 重明鸟,生来异瞳双目,羽色绚丽,多为雌体。 婆婆是重明鸟,还是爹爹的神兽。 粉面小女娃拉了拉老妇的衣裙,生有一双水波盈盈的美眸,睫毛浓密卷翘,满眼的天真和疑惑。 她似乎钟情于水碧色的衣衫,若是假以时日,必定是窈窕标致的美人。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清丽与高雅,是这个氏族代代相传的特质。尤其眉心一枚赤红色的花印,是宗族的印记,永不消褪。 伏羲氏,这个在寻常人口中被封为上古神族的氏族,其渊源可追溯到盘古开天时期,那时混沌的天地分开不久,女娲和哥哥伏羲相依为命,甚是孤独,女娲便心生无趣,捏泥造人,这些人后来自谙传宗接代之法,男耕女织,世世代代,繁衍子息,自此生灵不曾停止,逐渐有了灵长万物。 而伏羲氏,却是正统血脉,与其后的女娲后人,是近系亲属。 梵音是伏羲之女,伏羲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梵音,一个是洛妃。他们一族人脉子息微薄,与姑姑女娲一族,同住在与世隔绝的浮屠轮山,那里四季长青,清流与温泉覆盖,仿佛是天外之境。 她姑姑那一族,有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爱上了个道士,与天为敌,而后却下场凄凉。 从此,女娲后人皆不允许擅自和凡人私通,违者,堕入无惘之境,灰飞烟灭。 这些灵物,兽类禽类,修成精怪。畜生修成妖精志怪,也有不少修成了人籍,这样的先例,古卷上记载了不少,但大多数,都用尽毕生所学,倾尽全力,只为换取上仙的名号。 仙籍,神籍,甚至魔籍。 其后天需要弥补的努力,要历经的磨难和阻碍太多,大多中途放弃,仙身不好得,很多妖精明明得到了满足,却不思进取,终究堕落,有的还陷入走火入魔的下场。 天界有神仙,那地底就必定有魔兽和邪灵。 这些通通都被断言为不详之物。或是面上生着六瞳假眼,又或是身材高大骇人,面目可怖而凶狠。 自然没人愿意坠入地下阴冷的暗界,日复一日,熬得艰难。所以一番苦苦挣扎,也多不过是添乱罢了。 “姥姥,爹爹为何要出游?还有姐姐,河伯救了落水的姐姐,姐姐再回来已不知是何年月。” “既已下界,死生由命。” 老妇叹了口气,满眼的无奈。 小丫头有些不高兴,“婆婆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姊定会回来。” 还有螣蛇,玄武,她们都陪着她。可是她好想阿姊。 山下有个女娲祠,庙里供奉着姑姑,她经常去那里,每一次,都会看到很多凡人来参拜。 她觉着好玩,没想到,玉瓶里的绿枝条,几片嫩叶。半瓶清水,洒了出来。 几个香客打扮的老妇,手中捏着几炷香。梵音一时惊异,山中几时还有如此怪异的人。 “小女娃,你是谁?” 梵音心头一惊,被发现了? 老妇眼前一亮,这哪家的小丫头,她怎么从来没见过,模样生得标致清丽,小小年纪,却透着一股子灵气,好似不染凡尘的谪仙。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丫头呐?” “阿婆,我住在后面的山上。” “后面的山上?” 老妇一拍后脑勺,弄了半天,原来是自小就被送往女娲祠修行的女童。 小女娃正在池水边玩得欢喜,身旁突然站了个老妇。 梵音嘴角上翘,知道是婆婆。 “婆婆,刚才是族里的嬷嬷吗?” “不是,那是来自人界的人。” “人?” “是啊,有生老病死的人。满脸皱纹,浑身只剩下副枯骨,死了就会被埋进棺材里。” 梵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姥姥,姑姑去了哪里,为什么她还不来看阿音,爹爹也不见了踪影。” 老妇仍是没答应,只是摸了摸梵音的头,便让她更是疑惑了。 不过,小梵音也在这凡尘之地遇上了一件有趣的事,和尚庙里有个粉面小和尚。 山间雨荷,庭中空明。雨雾迷蒙,空山清灵。 他身上披着一件简陋的蓑衣,淋了雨,黑色的眼眸如同一团浓墨。眸子里闪烁着光亮,眉眼狭长,浓密的一字眉向上挑,薄唇紧抿,眉峰低垂,长睫微颤。 见那和尚越走越远,梵音索性从树上跳了下来。 “小和尚,又下山去呀” “女施主,实在危险,还是不要再爬树了。” “你这么三天两头地往山下跑呀” “俗世化缘,佛家事理。” 小梵音笑得格外畅快,“你既然住在世外桃源,何必在意这俗世的眼光和看法。若是贪恋,必然沉堕。何况,若这里真有你说得这么好,那为何你还甘心留在那深山老林之中。” “你即便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呐。”她眉眼间点染笑意,“小和尚,你必定没有脱离凡尘,你六根不净。” “小姑娘,你莫要胡言乱语。”小和尚皱了皱眉,收紧背上的背篓,一身宽大的道袍愈发显得不合身。“师父必要罚我,小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小哥哥,你好没意思。” 小和尚面上一红,便不再和她多说,只携了壶浆,尽早下山去。 梵音偏不依,自顾自地跟在小和尚身后,他走十步,她便直走五步,他快,她便快,这样一来一回,梵音甚觉有意思,小和尚知道多说无益,便有着她去了。 到了集市,梵音这才知道小和尚为何喜欢来这里了。果然是人间一番天地,好不热闹。 “小哥哥,我想要这枚发簪。” 梵音在一个小铺前停了下来,对着一支木质发簪爱不释手。 “小姑娘好眼光啊,这支簪子价钱实惠,特别适合你们这种小姑娘。” 老板娘这么一说,梵音更想要了。 小和尚折返回来,冷面道,“我只有两个铜板,买不起。” 看着梵音失望的眼神,小和尚心口一软,支吾着说,“不过,倒是可以给你买一个糖葫芦。” 半晌,梵音咬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满足地眯起眼睛。 “小哥哥,你也吃一个。” 小和尚抿嘴,摇摇头。 梵音这厢哪肯依,干脆将糖葫芦塞到小和尚的嘴里。 这时,梵音只觉得有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她向四下张望,皱着眉头,颇有几分不悦,却只能看到一个算命先生正慢慢朝他们走过来。 梵音没在意,哪知道那老头子竟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一身灰布长衣,颇为穷酸。 “二位,可要算命” “我们没钱,你若是想算,那便算一个好了。” 耄耋老者只是掐指一算,眯起双眼,眼角的纹路显得更为明晰,满脸的沟壑纵横,白发苍苍,面孔在一片浓雾之中显得愈发高深莫测。 “姑娘,你和这个小和尚的缘分不浅,你二人的渊源,日后才能见分晓。” 梵音很久之后才知道,小和尚原是佛门的得意门生,乃是后来灵禅子的前世。佛祖召回,他便拜离了祖师,收拾了行李回了西天。 老头继续说道,“但你二人的劫难,若是能避,就避过去了吧,莫要再横生枝节。” “老伯,你是何人?” 老头只是看了她一眼,“六界之外,自由行走。” 梵音没把这老头的话放在心上,可凡事,要到后来才知道,他说的竟然一字不差。只可惜,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提及人界的吃食,梵音想起每日清早的琼花酿,滋味儿清甜浸脾。人间却是有百味,咸味辣味苦味酸味。 而这个小和尚,也真是有意思,清心寡欲,面色严肃,还真是个难以亲近的主儿。 难为自己还肯迁就,她撇了撇嘴,走到一个小摊铺前,老妇拿起自家的面具,让面前的小女孩试试,不过□□岁的小女孩,长得粉妆玉砌,甚是可人。 “大娘,我就要这个。” 梵音掏出几个铜板,蹦跳着就要戴上。 “你头上戴的什么?” “鬼面?” “给你戴戴。” 小和尚摆出一副很嫌弃的表情,“我不要。” 小女孩不听他的话,只笑嘻嘻地替他戴上。 那双温热细腻的小手刚触到他的面颊,小和尚就脸红了。 “小哥哥,你耳朵红了。” “我没有。”小和尚立马把她推开,还故作很嫌弃的样子,“你走开。” 没想到小丫头也顾得上地上脏不脏,只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 “小丫头别哭了,我戴还不行吗?” 小和尚哪里看到小女孩一脸狡黠的表情,只慌忙戴上。 “小哥哥,你可喜欢曼珠沙华?” “彼岸花?那可是冥界之花。”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个花了。我住的地方,就种满这种花。” “可是,都是白的。我最喜欢红的。姥姥不让我种。” 小和尚心里一惊,当然不让你种,传闻彼岸花分两种,一种是白的,另一种是红的,红的才叫曼珠沙华,白的叫曼陀罗华,只有吸食死人血才能使花瓣染红,颜色越是鲜红,吸的死人血便越多。 所以每一个走过三生桥的死人,都能感觉自己腿间有东西缠绕,可惜他们已经是死人,走到这里的是他们的魂魄,所以感觉不到痛感。 所以,哪个傻子愿意在自己的住处种上这么不吉利的东西。 第32章 【梵音&女娲&妲己&素贞】 小和尚临走前,送了梵音一支骨簪,模样打造得精致小巧,必定不是寻常之物,她收藏在木匣子里,很是喜欢。梵音回到山上,却没看见姑姑。 “姑姑。” “小竹,好小竹,告诉我姑姑在哪儿。” “娘娘,好长时间没回来了。” 这是梦中,而她在梦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姑姑。 姑姑一身白衣,宽大的纱衣,身后一条巨尾。人面蛇身,这是女娲一氏的标志,却不知,吓退了多少凡人。 “阿音,姑姑乏了,你且回去吧。” “阿姊,为何不回来?” “那是她自愿。好乖乖,你阿姊的事,姑姑也无能为力。”姑姑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道,“河伯不是恶人,你姐姐,安然无恙。若是她执意历尽一番俗世情爱,旁人,也做不得主。” “情爱是什么?” 姑姑看了一眼竹林里的迷雾,眼神空无,“谁又能知道,当年无心捏成的泥人,如今竟遍布九洲。情爱是俗世,是七情六欲。” 她族是上古神族。自伏羲老祖后,九洲大地上又有轩辕,蚩尤,神农等氏族。 神兽,上有螣蛇,玄武,朱雀,白虎,麒麟;下有狐族,龙族。 单列修成神级的,有白泽兽,陆吾,还有重明鸟。 重明鸟就是她的这位姥姥,从小爹爹不在身边,她唤神兽姥姥,她便照顾她。 等她深切感知到情爱的滋味,人界已过去了千百年的光景,河伯和阿姊的传说,流传甚广。 梵音只知道,世人都称她阿姐为洛神。 魏国有个皇子,作了一首篇人尽皆知的《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阿姊果然回来了。但关于这一段,她绝口不提。只是每日在静坐,静默不言,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灵魂出窍,瞳仁黯然无神,了无生气。眉眼间都是清丽优雅的风情,而这次回来,却让人心生哀愁。 “阿姐,我们去后山。玄武最近新炼了一块山石,就在河堤滩头。” 洛妃回头,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却望到了她心底,眼眸犹如一口深晦幽暗的古泉,井口泛着粼粼的水光。 她的眸光深沉,对着铜镜细细描画柳眉。 她的妆容和气质和从前很不相同了,梵音也说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心境的变化,阿姐已经经历了人界的生老病死,这红尘俗世的七情六欲,情爱的个中滋味,不可言说,这令世人沉溺迷醉的东西,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虽不曾醉生梦死,但举案齐眉,她对河伯,确实付出了真感情。 一开始不愿,河伯娶媳妇,她那时法术尽失,被神婆抓起来捆绑住,投入河中。洛妃第一次尝到了溺水的滋味,口鼻阻塞,神色痛苦。 身上一轻,腰上一紧,呼吸似乎顺畅了不少,她被带出水,漂流到了一处高地。 “鲛人没见过吗?” 那男子神色淡漠,似是不喜她的无知。 “你似乎,不是普通人。你究竟从哪来?” 那人指了指水下。 洛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双瞳睁大,“你是河伯?”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是。”男子似乎不甚在意。 “是又如何?小丫头,长得还不错,就是性子太泼辣了些。” 他的眸光有几分淫邪,不着意地看了一眼她,洛妃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她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是个登徒子。 她们被他送到另一个小镇,隐姓埋名,开始全新的生活。 河伯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爹不疼娘不爱,还想着用自家女儿的性命换取。我这样,也不过是想办法使她们已经足够悲惨的生活境况变得更好一点而已。” 洛妃故意问,“万一真的逼不得已,你又如何能白白害了人家?” “只要我想,又有何不可。” 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洛妃气结,一时无言以对。 可惜她不知道世人的虚伪与贪婪,弑君杀父的事都做得出来,更何况区区的牺牲一个女儿而已,若能换取更好的生活,于这些人的贪欲而言,又有何不可? “小丫头,你贪念俗世。我不知你的来历,可你来了我这里,就是我的人。” 河伯的眼中只有一种势在必得,那股子傲气,仿佛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帝王。 洛妃一怔,还从未有人敢同她这样说话,虽不曾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但大多心怀畏惧,对她一向毕恭毕敬,只因她是伏羲氏的长女。 洛妃忽然看见身后的一只鲛人,她自然识得,而她很快发现,并非一只,而是一群,她游到她们跟前,同她们说话。除了河伯,那些鲛人还从未与人交谈过,自然惊异,但很快,就凑到洛妃身边,听她细腻温柔的嗓音,似乎很喜欢她。 当然,在此之前,她们不曾见过。 洛妃想到,后山中也有一只鲛人。姿容美艳,尤其一双眼眸,仿佛看尽三生的繁花,柔媚勾人。 那恐怕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眸子。 至于那只鲛人,后来游溯到蓬莱仙岛,那便是后来的莫筠。 原来是渊源已久,怪不得天命弄人。 怪只怪,她贪念这尘世间的繁华热闹,贪念这洛水的好风光,这才一时失足,被投进这河水中。 还遇上了这个被万夫所指的河伯。 也不知是霉运当头还是什么,总之,洛妃怎么也不肯给这个河伯一个好脸色。 即便是容貌俊俏的少年郎,也不过是外在的皮相而已,他若是老态龙钟,于她,也没什么分别。 河伯待她倒是极有耐心,她便大着胆子央求他放了自己。 “要我放了她们也未尝不可,不过,作为答谢,你要留下来陪我,生生世世,除非你愿意,否则,便不要和我谈今天的事。” “我留下来有什么好?” “你留下来的好处,这可多了去了。” 这话,他将嗓音刻意压低,倒是没让她听到。 洛妃也只是笑,笑这个河伯不自量力,她的命,可远比他想得长远。 她又如何知道,这个人,后来却被她放在了心上。 河伯的仇家很多,他死的时候,浑身是血,可还是忍不住打趣她,“小神女,这下你如愿了,终于可以走了。” “不不不……” 洛妃一字一句,伏在他身上,守着他一点点变凉的躯体,眼神里了无生气。 看着那个容貌端庄秀美,气质清丽的女子,梵音纳罕,阿姊也不知是怎么了。 自此,阿姊再也不同她嬉闹,整个人失魂落魄,只愿在屋内静坐。 梵音想起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呆呆地站在山下,眼神里空洞无物。 她知道,这个阿姊,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阿姊了。 这华夏土地,自有它的玄妙之处。 黄帝与颛顼一战,死尸万里。 缫祖,是黄帝的妻子。 神农尝遍百草。这泥土,造出了自己的文明。 祝融与共工,撞坏了不周山。 爹爹忙于世间安稳,四处奔忙。 再往后,尧舜禹,女英,娥皇。朱。 那个王朝,夏。 昏庸无道的商纣王,在朝歌城内,日日酒池肉林。 武王应天伐纣。涂山狐氏一族,却因为一个苏氏妲己坏了名声。 这苏妲己本是姑姑派去助周灭商的。同凤雉雀鸡精一道,日日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怪只怪,那纣王帝辛,动了姑姑的歪心思。 万物之母,怎能容许这般的侮辱。 姑姑,最终赐了那狐狸一死。 狐氏一族中,有胆大的反叛者,便对女娲氏族的后人心生抵触和怨恨。 可惜,就凭他们的绵薄之力,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掀得起幺蛾子,所以注定兴不起多大的风浪。 也有小狐狸求过她,求她和姑姑求情,放过她们妲己那妖女。 “呵,妖女额,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圣姑眉眼都没抬,将阿音遣进了山洞内,圣姑叹了口气,看着慢慢走进去的单薄身影,这丫头向来不曾同外界的事物打交道,心思纯澈,自然容易受到欺瞒与蛊惑。 上古神族,不容心恶之人觊觎。 至于那只狐狸,死了也不可惜。 娘娘只是叫她助纣为虐,可没让她施以炮烙之邢,更没让她挖人心脏。 这等残忍的手段,如何为一般人所能做得出,若是她修成上仙,定是要上诛仙台的,此等逆天之行,不拿出点儿真格出来,又如何平息众怒,这般,既无万全之策,如此以儆效尤便足矣。 姜子牙攻破城池,拜为国相。 妲己死时,据说模样十分凄惨,面目狰狞,姿容憔悴,早无宠姬嚣张跋扈的气焰,也不复从前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姿态,尤其叫声凄厉,“娘娘,你既贵为万物无邪之圣母,还我涂山的名声。” “禹在位时,是您的儿子,难道我们,就不是您的子息了吗?” “我不要魂飞魄散,若是当初知道如今是如此这般灰飞烟灭的下场,就是死,我也不会应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白白担了祸水的骂名招后世人唾弃嫌恶不说,更有过分者,说要灭掉狐氏一族永绝后患。” “娘娘,天狐一族,也是您当年座下神兽的后代,您如何,没有一点感情?” 姑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妖,她的诉求太不值得一提。 这世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太多,受人恩宠与追捧,她们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例如后来周幽王的宠姬褒姒,夫差的美人西施。 而彼时的妲己,只不过是烟云中的一粒小小浮尘,最终,只会湮灭在滔滔的长河暗流里罢了。 “妲己,莫要痴缠,你灭商有功,下一世,本宫许你一个锦绣江山。” “锦绣江山?”妲己美人笑得凄厉,秀眉微蹙,凝成团云,她轻呵了一声,似是嗤笑,她都要魂飞魄散了,娘娘这番话,岂非不哄骗稚童的戏言。 她红唇轻启,仍是不忘讥讽道,“似是而非,冠冕堂皇。” 妲己挽起自己额角的鬓发,发如乌木,肤白如雪,唇若殷膏,一点朱砂,细细搽抹匀称。香腮云鬓,执手远望,从空谷传来阵阵幽香。 天上的白玉兰花瓣片片飘落,打着璇儿,姿态妖娆妩媚。 妲己今日穿得格外清淡素净,月牙白中衣,印花薄绢外衫,这身衣服虽样式普通,但在当时,是集结了能工巧匠连夜缝制的成品,她似乎还能依稀记得,纣王帝辛挺括的眉目间宠溺纵容的神情,他的温柔,从来只耗在她身上,外人都传她是祸国殃民的祸水,是逆天迷行的妖女。 后来的雉鸡精,她即便自恃年轻貌美,但若论到狐媚之术,在世人杜撰的精怪灵异志传里,自然不及狐狸来得实在,更何况她狐仙一派,自是更有分别。 思及此,妲己的神色不复清明,幽幽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原来这些,已经是恍若隔世。 她挺直脊骨,不肯丢失最后的骨气,倔强沉默的眉眼间,透着一股格外清雅的风姿。 身姿娉婷,神色舒然,回眸顾盼间,摇曳生姿。 她生得极美,这种美,极具攻击性,美得张扬而凛冽,带着玉石俱焚的勇气与决然。 她有时的举止天真如稚童,姿态柔软娇媚,虽娇纵,却不刻意。 她毁了纣王的天下,这个最宠她的人。 她在族中是最美的狐狸,爱慕她的狐狸也多如牛毛,但都不及这个人间男子替她做得多。 他的纵容和照顾,她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若是没有一点点的动容,她心里便只剩下愧疚了。 “娘娘,既然如此,便将我的骨灰送回涂山吧。” “武王还想见你一面。” 女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似乎为人界的痴儿,古来痴男怨女,下场自然都好不到哪里去,这天下之主,何必多情惹出事端。 她自问行事磊落,向来不做狡诈的勾搭,便存了这一丝隐忍之心。 “你便暂且回去,了结了他这一桩心事吧。” 他日,便还了他这一桩心事。 “武王?”妲己眯起眼角,不知在思虑什么,就是那个西岐,伯邑考的弟弟。 他见自己做什么? “妲己,你犯下的大错,可曾知罪?” “我何罪之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炮烙之邢,丞相的心。 姬发痛心疾首,“还有,我阿爹,我的亲哥哥,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说,你作何解释?为何,你要做得如此之残忍?” “武王姬发,我同你,并无话可说。”妲己嗤笑一声,“若是你想训斥我,落井下石,看我的凄凉境况和下场,那大可不必。” “我还肯称你为一声嫂嫂,是因为你同我兄长立过死生盟誓,你这妖女,竟还不知悔过。残害生灵,百姓怨声载道。” “朝歌自你来了,花的颜色都变得正了不少,仁德睿智,你会是个好君主。” 妲己一步步走上长阶,石阶绵延,天空之上灰淡阴暗,格外瘆人。 她想起一件事。 之前随王去狩猎,追着一只鹿,她和王走散,她一个人竟走进一个石洞里,那是一个天然石洞,她瞅着石壁上的画,竟然出了神。 有老人家的声音,似乎遇到了什么困厄,“哎呦哎呦”地叫唤着。老头扶着自己的腿,老胳膊老腿的,妲己注意到他的腿上有一处擦伤正往外汩汩流出鲜血。 她立马走上去,撕掉自己衫裙上的一小截布料,替老人家止了血。 这壁画上画的是妲己? 果真是好手艺,竟有十足相像。 妲己愣愣地看着壁画,这画上的女子,姿容妖艳,却不染媚俗。 “这一幅隐秘世外的壁画,图幅上的女子,是当朝第一宠姬。”看守的老者如是说。 “仙姑啊,你救了老朽。” 仙姑……妲己垂下眼睑,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她了,所有的人都说她是妖女,祸水,狐狸精,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妲己笑了笑,“你是……神仙?” “小丫头够伶俐,老朽当初在狐仙林小住了些时日,你怕是,还没从娘胎里生下来呢。” “娘娘派你下界迷惑纣王,你可是后悔了?” “一入凡尘之心,贪念嗔痴,便会痴缠。” “小狐妖,你虽为仙族后代,但你可知,事成之后,娘娘还会任由你如此快活下去吗?” 妲己神色一暗,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娘娘自然不会放过她。 即便这是她的使命,确实这般荒谬。 又将如何,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狐妖而已。 “上仙今日告诉我这些,又是何意?” “小狐妖,你好自为之。” “既然上仙记着,多给我烧点儿纸钱。” 妲己一脸坦诚,神色如常,执手静观,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瓶,从里头倒出一粒浑圆的白丸,素手白皙,指骨修长而纤柔。她细致素净的眉眼间,尽是安之若素,举手投足间,宫里养尊处优的那股雍容华贵,竟在气度上不输分毫。 你自有闲情,就该纵情山水。”低下头,眸光淡扫,低声道,“这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妲己,你过得并不好。 妲己面上的嘲讽之色很明显,“好如何,不好又如何?王对我好,疼惜我,容忍我败坏他的家国,这便足够了。这不就是娘娘想要的吗?” “商很快就会灭了,朝歌已奏起西岐,岐山来的大军,就快破城,娘娘就能如愿了。” 纵有才情,这些在美貌的遮掩下,都被世人轻易忽视了。 她不过是以色恃人的妖女,祸水,所以活该遭人唾弃。 既然已经臭名昭著,难不成还在乎这一点儿名声不成? 宋元时期,街市繁华。 已逐渐发展出了夜市,瓦子。街市上各家粥铺、裁缝店里热闹非凡。布匹,细绢,丝绸,织锦,绸缎绫罗,让人眼花缭乱。 游船上有舞妓挥舞着琵琶水袖,一旁的歌妓也应声唱曲儿,曲调哀愁,是凉州曲。 “你见过妲己了?” 梵音揭开斗笠,露出白净的面颊,一脸沉静。 黑色斗篷,解下佩剑,放在桌上,痴痴地坐着。 “是,和以前的她完全相差甚远,一个普通女子罢了。” 妲己,多好的名字。 乐坊的歌伶艺妓,都在两岸的船舶上上演着一幕幕热闹繁华的京都盛宴,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白净的细面,细细淘沥,胭脂水粉,染红了秦淮河水,沥川往事。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如今的妲己,不过是这锦绣江山下的一名小小歌姬,姿容美艳。 如今国泰明安,这便是她许给她的锦绣江山。 无非是想到了殷商,想到了帝辛,想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那个对他痴心不改的昏庸帝王。 “姑姑,当年妲己,可有错?你为何不肯留她一条活路?” “你心软了。阿音,你还小,一只小狐狸而已,不值得你费这样的心思。” “那即便是一条生灵,也不在意吗?”梵音皱起眉头,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心里头却排斥,“姑姑,你既为万物之母,却舍去了那份仁慈之心,于天下苍生,作何交代?” “慈悲?”姑姑眉眼淡扫,似乎不想同她多做解释,“小丫头,多数时候都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族并非万能,你莫要魔怔了。” 白衣素妆的姑姑,乃是万物瞻仰的远古上神,眉眼间的疏淡却如此让人陌生。 梵音神色一暗,难道这就是姑姑的无可奈何吗? 清丽幽寂的萧声,在竹林中瑟瑟飘过的清风,隐约闻得到阵阵竹叶的清香。 竹枝上乃是一条白蛇,形体不算大,颜色却漂亮。 姑姑的视线落在那条白蛇上,将它召唤了过来,白蛇乖顺地缠绕在她手上,姑姑的右手不住地抚摸它的头,它低垂着,伸出蛇信子,似乎被抚弄得很舒服。姑姑突然拍了拍它的七寸,让它下去,很快,白蛇便幻成了人形。 梵音只觉得这一幕甚是和谐,忍不住闻道,“这白蛇是?” “螣蛇的养女。” 白蛇幻成的女子,仍是一身白衫裙,对她福了福神,嗓音低柔,“姑姑好。” 梵音对她浅笑一声,柔声道,“这一声姑姑,真是折煞我了。” 白蛇眉眼低垂,性子十分温顺。 梵音纳罕,螣蛇什么时候收养了个女儿,罢了罢了,以后多找这小白蛇玩玩。 白蛇在上神里,便算个修习的童子。 螣蛇将她寄养在姑姑这里,无非是让姑姑多提点她一番,好在她性子乖巧懂事,甚得姑姑欢喜。 梵音过来竹林的次数多了,连姑姑都笑她,把人家小姑娘都弄得不好意思了。 小白蛇很刻苦,法术学得比她还快,腾蛇很疼她这个女儿,梵音和腾蛇算是平辈,所以也难怪白蛇一开始便叫她姑姑。 白蛇没有名字,姑姑便替她赐了“素贞”二字,为她心思素淡贞洁。白蛇终日在竹林里修习,一千年的时光眨眼就过去,她刚烈倔强,没想到后来却为了个人界男子,落得个凄凉下场。 她本是妖身,必要修成上仙,才能达到神级,重回云落天界,此乃创世不能更改的法则。 无可奈何,姑姑只得放她下去历劫。 毕竟,身边有这样一个稳重又贤惠的姑娘照顾起居,实在是姑姑的福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脑补有点多,不过还是很喜欢的~~希望各位也喜欢 第33章 【梵音&素贞&小青】 梵音在断桥上看到了一个白衣姑娘,乌发墨,白衣胜雪。 “姑姑,你如何成了这般落魄模样。” 白衣女子暗叹一声,眉眼间的温柔和担忧是真。 梵音浑身淋了个透,发如湿润的海藻,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 她愣愣问出声,“姐姐是谁?” 白蛇想起上神的交代,只收拾好她的床铺,吩咐身后的青衫女子准备茶水,“你是我族中人。” “阿姐,何必留下这个麻烦。” 身后娇俏的美人,杏眼怒瞪,似是很不待见她。 “小青,别胡闹。” “哼,哪里来的丫头片子,阿姐何必多管闲事。” 小青眯起眼角,甩手进屋,身形敏捷,脚步很轻,那一抹淡青色的衫子,很是清新。 日日素食,可小青不食素,但为了自家阿姐,也忍耐住了。 “小丫头,你倒有点儿用处。话说,你想不想吃烧鸡?” “烧鸡?” “笨!烧鸡都不知道,人间美味。” “狐狸才爱吃鸡。” “怎么了,蛇吃鸡,天经地义。” “何况,你也是一条小青蛇呢。” 小青揶揄了两声,见她默不作声,便止住了嘴角溢出来的笑意,敛了敛面容间逗趣的神色,只拉着她的手,怕把她弄丢。 小青带着她在野外生火,架起火堆,往里头投树枝。她神色得意,“跟着我,你算是有口福了。” 梵音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白姐姐要是抓住你了,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嘿,小丫头,你别不知好歹啊,你要是敢在阿姐面前胡说,小心你可一口都吃不到。”青衫女子低头拨弄火堆上的烧鸡,弄得满脸的灰,却丝毫不在意似的。 梵音觉着,这小青还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 她们相处得还算愉快,除了偶尔逗逗嘴,这也算是无聊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一桩趣事了。 真正让梵音发现异样的,是那日她无意中窥见泡温泉的小青,虽肤色细腻白净,但隐约中,分明不是个女子。 温泉水滑腻,她盯着那女子的身形,忽然双眼瞪大,嘴唇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天秘密。 “小青,你是男子?” “之前是,现在不是了。”小青凑到她跟前,带着水汽,伸出修长的手指封住她的嘴唇,梵音只觉得唇上一阵冰凉。 “记住,我是女子,娇滴滴的美人。” “怎么,小不点,爱上我了?” 小青故意叹了口气,似乎在替她感到可惜,“可惜啊,我爱的是阿姐,你啊,太小了,我不喜欢你这种。” 梵音被她的豪言壮志噎到,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青忽然绕到她身后,撩起她的长发,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脖颈,再慢慢往上,缠上她的面颊,指腹所触之处,犹如一条冰凉凉的蛇信子,吞吐间,裹绕了幽幽的凉意,在水下,尤其泛着清幽的亮光。 白蛇喜欢的是许仙,那个懦弱胆怯的书生,到底哪里好。 是啊,那个空有其表的小白脸,到底哪里好,要说阿姐呐,真是贪图一时的新鲜。 “小青。” 梵音喃喃,原来小青幻成女子,是为了留在白姐姐的身边。 而平日里,她确与女子无异,若是她想,便再变回男子。 何况青蛇只有五百年的道行,是男是女,便由着她转换去了。 市集的歌坊里莺歌燕舞,美人环顾,是个令人流连忘返醉生梦死的好去处。 “啧啧,都是些庸脂俗粉,怎比得上阿姐的一根小手指头。” 小青伸出芊芊玉指,似是嫌弃。 梵音爱这热闹的场景,白姐姐那儿,太过于素净冷清了。 她们在集市上逛了一圈,买了几匹布,还有一些胭脂水粉发簪类的小玩意儿。 小青哼着小调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向来无拘无束惯了,行事作风难免游荡不羁,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那个臭和尚,她嘴角的笑顿时凝固住,握紧身旁小姑娘的手,示意她不要慌乱。 梵音也是听过一下些关于这个和尚的事,知道他和白姐姐是死对头,一心想把她捉住。 白姐姐也是谪仙般的主儿,只容得他那般诋毁,跟不谙世事的小妖孽似的,论她的道行对付这个和尚也是绰绰有余了。 偏这和尚还不死心,一直纠缠于她,跟着她到了桐县。 再后来,便辗转到了余杭,钱塘湖这边,这才有了世人口中的才子佳人一说。 西湖断桥,说的就是白姐姐和许仙。 她却是遇人不淑,许仙一介榆木书生,除了死读儒家道义,处事总是优柔寡断,一副愁容,真真是一无是处。 “臭和尚,你又来干什么?” 哪知法海看到梵音,变了变脸色,竟有几分忌惮。 梵音的眸光死死盯住那和尚,这个法海,竟然不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而是一个眉眼冷峻略显俊朗的青年人,尤其一对黑眸,极具威慑力,严肃寒冷到骨子里,让她想到不动声色的黑塘池水,就是这般。 法海和尚拿出金钵,作势好收了青蛇。 倒是小青不慌不乱,应付自如,她的笑声似乎格外豪放不羁。 “法海,你爱的是白素贞。” 小青皱了皱鼻子,“可惜啊可惜,阿姐不喜欢你。” “你当年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温柔娴静,她对你一笑,颠倒众生。” “和尚是不能有情爱的,断绝七情六欲,六根清净,若是尘心浮动,方丈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你便想收了她,将她关押在雷峰塔下,这样将她安置在你身边。” 小青翘起兰花指,冲和尚柔媚一笑。 “何况,你明明知道阿姐的身份,区区雷峰塔,如何关押得住天上的神仙,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小青的毒舌还是不肯轻易罢休,“即便你将阿姐好吃好喝供奉着,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法海气极,仿佛被人窥视到什么惊天秘密,面孔变得异常狰狞。 那日法海并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看样子,似乎只想给青蛇一个小小的教训,又或是警告。不过谁知道呢? 不过之后,梵音才想清楚,法海和尚的那日反常之举,不过是为了提醒白姐姐,她这神仙眷侣的悠闲日子,过不长远了。 水漫金山寺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以致后来还成了说书卖唱的口中一桩千古不绝的名剧。 那日法海一身灰色长袍,眉宇间只有肃穆的神色。 白蛇和青蛇齐心协力,却不知这法海使的什么妖法,竟叫她白素贞还接连败退,几个回合下来,已是体力耗尽,一切也似乎成了定局。 为时晚矣。 小青见形式不对,慌忙刚上前去,妖娆风情的眉眼早被收起,只见满目的担忧和怨怪。 她本想拼尽全力同法海最后一拼,哪知姐姐拦住了她,往身旁的梵音看了看。 小青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阿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顾忌其他人。” 她看向梵音,瞪了她一眼,“即便这几个月来和这个小丫头相处出了几分情谊,但在她青蛇的心里,谁都没有阿姐重要。” 为了姐姐,她可以连性命都不要。 小青不情愿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豆大的药丸,语气不善,“吞服了这枚丸药。” 法海宁可水漫金山,也要捉住白姐姐。 古板严苛,比方丈老土老头还不如。 以一己私欲,打着挽救天下苍生的幌子,品性凶恶,根本不值得入佛家正道,竟然还敢在寺庙前大开杀戮,简直玷污了佛门的清净。 “小青。” 梵音眉心紧蹙,似乎不愿意就这样一走了之。 “乖,听话,回去,我要陪阿姐。” “她死,我便陪她灰飞烟灭。” “再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许仙不行,法海更不行。” 小青眼中的坚定,让她心头一动,她对白蛇的情意,只因用情极深。 “日后,你便跟着姥姥。 “回去罢,快走,永别了,小丫头。” 交代了后事,青蛇便转头,眸光里尽是哀戚。 这凡尘俗世啊,再多的嗔痴怨恨,她也走过一遭了,至少,还同阿姐一起,她也应该满足了。 脑后系着一条青丝发带,飘飞的墨发,面容白皙清俊。 小青的眉心紧蹙,呵斥她尽早撤离。 梵音眯起双眸,原来小青之前的皮相,是这个模样,何况,她向来偏好眉眼清秀的男子,倒是难为他一直以女身示人,也只为了留在心爱之人的身边照看留心着。 “小青,你会和白姐姐一同回来吗?” 小青想了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自然,小丫头,你先回去,等阿姐和我,将那臭和尚抓住给你炖汤喝。 小青的眼中漏出一丝光亮,水墨色的眸子闪得晃眼。 梵音一晃神,却只瞥见那一抹水碧色的衫子消失在水中。 哪知,青蛇这一走,这世上便再无白蛇和青蛇的妩媚身影,只存活于人界的折子戏中。 后来的折子戏中,便有了一出白蛇传说。 传说许仙与白蛇恩爱无比,还有一个衷心护主的小青。 可再绘声绘色的东西,埋在过往的烟尘里,总归会有偏差。 第34章 【白蛇终】 梵音如今功力散尽,连普通人都不如,留下来也只会给她们添乱。 那老妇生有双瞳,真身是上古神兽重明鸟。 她对自己真是客气,把她当成孙女疼爱。她只知老妇是白蛇的旧友,那时初见,为她眸中的风华惊艳,她叫她白姐姐,她却一脸惊疑,却是受宠若惊。 后来白姐姐叫着习惯了,她便不再多说什么。 倒是那条小青蛇,性子怪哉,刁钻乖张,对她似乎很不待见。爱之深,便会陷入曲折的迷宫,善妒,凶狠,成了人人畏惧的悍妇,却无法逃离,始终不得其法。 “小青,你嫉妒我什么?” “我嫉妒,阿姐能同你亲近。” 阿音看着青蛇眼中的毅然决然,破釜沉舟的勇气,她终于能思虑到,有些情谊的弥足珍贵之处,就在于某些遭人背离与嫌弃的时刻,却能始终初心不改。 不论死生,外人谗言,在那人眼中,你都是他(她)的信仰,在这世间,历尽风尘,落在他眼中,再没有比你更为宝贵的东西。 后来她们一起回到红魔山上住下,一晃,也是千百年过去了。 与世隔绝,却也落得个清净,没什么熬不过的,都会遗忘的,到最后,连仅存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她忆起那个梦,缥缈而遥远。 梦中是个看不清眉眼的小姑娘,还有个小和尚。 那个姑娘弯眉一笑,问小和尚说,“小和尚,吃不吃糖葫芦。” 小和尚只是摇了摇头,一脸的高冷清贵。 真是奇怪,明明看不清那两人的面目,却被一股熟悉感折腾得心绪不宁。 莫非,她认识他们二人吗? 还是,他们真的存在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关联?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很熟悉,她知道,可是他却全无印象。 历经过一次的东西,她自然再清楚不过。 那女子仰头,面上表现得似乎很急切。 “小和尚,你真的对我没有印象了吗?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那人只是眸光淡扫,轻声回了句,“菩提子。” 她心底一凉,大约也知道了他的意思,就如同他迷惑的眼神,却让她遍体生寒。 …… 梵音只记得这些,却如此真实,真实得令她心慌。 至于姥姥,只因梵音和她是旧相识。 这个旧相识,非同一般。 那日姥姥无意中叫了她一句小主子,梵音就心生古怪了。 奇了怪了,明明是长辈,只因和白姐姐是旧识,便将她托付于这老妇。她便称她为姥姥,老妇对她一心一意,绝无二心。 她说她之前有位孙女,和她长得极相似,若是孙女不走,也差不多和她一般大了。 梵音不说话,原来是因为她孙女的缘故,怪不得,她心里有几分失落。 姥姥见她,便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笑得宽厚而慈爱。 “小丫头,不要想歪了,我一孤身老婆子,还能有你作陪,是我的福气,我该好好谢谢白姑娘。” 想到这里,梵音忍不住唏嘘了一声,怪不得亲近,最初便是认识的。 她真有点儿想,在红魔山无忧无虑的日子。 很快,这些就会成为她好好收藏珍视如至宝的记忆。 若是,不是因为从前的关系,若她不是伏羲氏,那就不会衍生出尔后的这些事了,自然,也不会和姥姥重逢。 如此说来,姥姥还真是对她一族忠心耿耿。 可若是能回到红魔山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日,倒也足够刻骨铭心了。 第35章 【缘镜(前世)】 缘镜经常被邑卿带去诸仙处游荡,尤其和紫霞仙子相处甚欢。 “紫霞仙子。” “你来了。快过来,我正给猴子酿酒呢。” “仙子会酿酒?” 紫霞被她看得出神,面颊竟有些泛红,当真是人比花娇。 “我闲来无事向白毛老仙学的。” 紫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分明就是特意,只因那只猴子爱美酒,她便去学了,如此之理所当然。 这兴许,就是上仙口中所说的情爱了。 她给缘镜讲起她与那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的故事。 可是后来他随唐僧去了西天加封为斗战胜佛。 她等得终于没了心思,断了念想。 缘镜暗叹,这若是放在人界市集里那群说书人的口中,注定是场惊心动魄的折子戏。 “我和猴子约好,他取经回来就会娶我。可是,他却迟迟未归。后来,我再知道他的消息,他已经被加封为斗战胜佛。” “猴子那么有出息啊……他却再也不能陪在我身边了。我这些年一个人过,真的好孤独啊。我每天一个人栽花种草,酿他喜欢喝的酒,可是他却不能常来喝了。我想想,上一次他来看我,已经过去十个春秋了。” 缘镜知道,她说的这个春秋,和她们指的春秋不同。 都说天界一天,人间一年。 可是佛界的日月,又该如何算得? “他给我带来了好多好玩的。” “恨吗?” 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意。 “恨!恨不得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可是,我那么喜欢他,我舍不得的。” “听说他在取经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唐僧和尚,只要猴子一不顺他心意了,就念什么紧箍咒,听说那个咒语是观世音菩萨交予他的,可怜了猴子。若是求求帝君就有用,我就去他耳边念叨了,可惜,偏偏是那帮西天的光头和尚。我就只能期盼那个臭和尚能手下留情,不要再伤害猴子。” “唐僧和尚,不是说灵禅子转世?” 是啊,觊觎他的妖精还少吗?偏偏个痴呆和尚,让那猴子吃了不少苦头。 有几次,还把他赶回了花果山。 敌我不分的臭和尚,油头粉面,除了皮相还可以,身上哪处能入得了眼。真不知道那路上的妖精都是怎么想的,他的肉有什么好吃的,还有的女妖怪,竟然想和他成亲,她就不明白了,到底是看上他哪里了?油头粉面不说,还满腹经文,满口大道理,说得人昏昏欲睡。这样沉闷无趣的一个和尚,还一点法术都不会,哪里都不如她的猴子。 有几个和她关系还可以的妖精,纷纷给她出主意。 “其实有一次,我实在太想猴子了。 所以,我就去他往小西天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果然碰见了他们师徒四人。猴子走在最前面,肩上扛着个棒子,我眼尖,一眼就看到他头上戴的铁圈,那估计就是观世音菩萨交给臭和尚的紧箍咒。猴子消瘦了一圈,唉,真是活受罪,跟在这么个痴傻的臭和尚身边,受的苦肯定不止这一点。” “很快猴子就发现我了,我从石崖上跳下来,猴子当年的锐利与意气风发消磨,我看不出来,甚至陷入了迷惑,这还是他吗?他看向我的目光也躲躲闪闪,结果还是那臭和尚他开口问,姑娘,你找谁? 臭和尚呆头呆脑,哪里比得上我聪明伶俐。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猴子就是不肯随我回来? “我问他,还叫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吗?” 他说记得。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忘记了。” 猴子的眼里有不舍,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 我的心顿时就软了,猴子心里有我,我当然清楚。 所以我也顾不得什么端庄礼节,上前就搂住猴子的脖子,我将整个身子嵌在他的怀中,拼命汲取他的气息,太久了,我埋在他的脖颈间,不舍得抬头,生怕一个不留神,猴子又离开我了。 他终究还是要走的,我留不住。 我恨死那个唐僧了,就因为他,我被迫和猴子分离。 那油头粉面的和尚还不知好歹,虽然对我客客气气,但他眼中的痴傻,我全看清楚了。 哼哼,好一个拯救苍生,佛祖怕是只找了个滥竽充数,至于真正的灵禅子,怕是空无的幌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因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欲盖弥彰。 猴子一定早就知道了。 观世音菩萨,他一介凡体肉胎,又如何降得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猴子的本事,她一向再清楚不过。 若不是那日蟠桃园盛会,我断然不会遇见猴子,于是我确信,他是我的劫。 那天我们一起吃仙桃,他给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都是这仙宫里没有的,王后疼我,往年都会给我备上很多仙桃,我们在一起吃得很开心。还有晚霞,我说那是我织成的,漂亮吧?猴子只是看着我傻笑,可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原来可以笑得这么肆无忌惮。 看着面黄肌瘦的猴子,我问他,“猴子,你想我吗?” 猴子点头。 “猴子,你愿意跟我回来吗?” 他沉默了。 “拯救苍生?可是我没那么大的觉悟。天下的人没了你照样活,他们不一定感激涕零,你为什么非要执着。” “明明一个筋斗云一翻就是十万八千里。猴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怯懦了。大不了,大不了再闹一次天宫,你若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即便是与天为敌。” 猴子什么都不愿意说,最后,他只是冲我摆摆手,叫我不要再回来找他了。 果然,当初的誓言多不可靠。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他的真心话。猴子,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因为这是宿命,他注定要陪唐僧去西天,经历传说中的九九八十一道劫难。 最后,我只说,“猴子,我愿意等你。只要你对我不变心。” 他眼底的悲哀不堪一击,可是我全看懂了。 后来,猴子一次次被臭和尚赶回花果山。 花果山那帮小猴子早和我混熟了,那次,我下界去找他,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水帘洞外发呆,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他为什么还不死心? “那你呢,为什么还不死心?你明知道,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喂,臭猴子,弼马温,你能不能对我说话客气点啊。好歹我也是鼎鼎大名的紫霞仙子。” “还不是个偷仙桃的小贼。” “哼,那也比偷天马的弼马温好。”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所以我就是来看看你,猴子,我好想你啊,虽然你脾气臭了点,还总是和我过不去,可是天宫没了你陪我,我觉得好孤独,满脑子都是你。” “你真的不能,回来陪陪我吗?” “紫霞,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真想不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说大闹天宫就敢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去了哪里?现在坐在我旁边的,究竟是个怎样逆来顺受的懦夫?” 是啊,现在的孙猴子,真的成了孙子了。 “你那么保护那个臭和尚,他却一次次把你赶回老窝,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想法?” “你就不应该对他手软,妖怪要吃他,你就让他们吃去好了。正好,我在妖洞府也有几个好姐妹,不如请她们出山,好好治治那个臭和尚。” “紫霞,不要意气用事。” “我没有胡闹,他怎么敢这样对你,一个畏畏缩缩、油头粉面的和尚,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 “你到时,也只是让我更加棘手而已。” 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我们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从那天我就发誓,唐僧,我必将让你不得安生,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那天,我陪猴子喝了很多酒,他喝醉在软榻上,整个人都恍惚得不清醒。 我趴在榻边看着他难得柔和的睡颜,内心一片柔软。 这时候一个小猴子进来说洞外来了两个和尚,一个肥头大耳,生着个猪鼻子,模样憨厚,另一个络腮胡子,看上去也格外老实。 我一猜,心里就有了主意。 我唤来那小猴子照顾好他们大王,自己出去好好会会那两个师弟。 “哪来的女妖精?” “师弟,你胡说什么啊,俺老猪看这仙姑,定是天上的仙子吧。” “天蓬元帅,好久不见啊。” “你,哎,俺家原来见过小妹妹吗?” 天蓬似乎有些局促,嘿嘿笑了两声,“好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元帅当年风华正茂,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眷一睹飒爽英姿,只可惜,那么快就被贬下凡,还偏偏投身在猪家。” “嫦娥姐姐当年,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元帅若是不轻薄嫦娥姐姐,不知道今日相见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是紫霞仙子啊,怎么,元帅不认识我了吗?” “紫霞,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小不点啊,都长这么大了?” 天蓬后面说的什么我听不太清了,因为我的眼中只有猴子。 猴子还是出来了。 我看着他,面孔平静得不像话,可是我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得说了句,“臭猴子,你个负心汉。”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佛祖把猴子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还偏让他去取什么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给他封了个斗战胜佛。 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不可能在一起看夕阳看晚霞,喝酒聊天吃蟠桃了。 “紫霞仙子。” “你听我说完,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像这样向人倾诉过了。” 那个沙和尚,因为当年打碎了天帝的琉璃灯盏,被贬下凡。 他并不是个老实敦厚的人,他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每次遇到危险,都找猴子。 至于天蓬元帅,懦弱胆小,多亏嫦娥姐姐当年清醒,没着了他的道儿。 女儿国的女皇看上了那个唐僧。 师徒三人都喝了女儿池水,猴子没喝。 臭和尚除了怪猴子,他还会什么? 还有那个琵琶精,是我在妖界的好姐妹。 她那日同我说起,这九九八十一难,是佛祖安排的必经之路。 怪不得猴子凭一个精斗云就十万八千里,却要跟在臭和尚身后老老实实地徒步西行,历尽辛劳。 为什么要找猴子,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法力高强的仙人来护送,明明那么简单的事情。 难道就只是这种无谓的执着吗?为了几卷金书大费周章不说,还故意安排一路的阻碍,这种走向西天走向覆灭的路途,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就一点定要找上猴子,我只有他了,我在乎的,想要的,只有他。我想要他陪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西天佛祖将他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我偷偷去看过他,可是很快就被天帝知道了这个事,我被禁足 ,每天陪伴我的只有紫霞宫的一些侍女。 我恨透了佛祖,恨透了西天。 嫦娥姐姐说我执念太深。 我看着她宫里的寒蝉玉树,玉兔依偎在她的怀里。 很快,就有一难是玉兔精。 我明明知道,却不能同猴子通风报信。 我知道他们都会没事,不会有事的,既然是佛祖一手的安排,就不会让他们四人有事,最终臭和尚会取到真经,怎么说,灵禅子也曾是他的座下大弟子。 白骨精是为了吸他的精元,想得到长生不老。 琵琶精,孔雀精却是看上他的皮相。 他哪里长得好看了?油头粉面,一点担待都没有,出了事只知道找猴子,还动不动就念紧箍咒折磨他。 猴子的脾气虽然暴躁了点儿,但坦荡耿直,那个没本事的臭和尚,凭什么指责他。 嫦娥姐姐给我倒了杯琼浆玉露,我抿了一口,真是醉人。 我就撒娇求她教我酿。 我戏说,人间如今都传天蓬元帅因嫦娥姐姐的美貌误了终生,这才杯贬下凡,投生猪胎。却仍是痴心妄想,日日夜夜牵念着姐姐,盼着姐姐能与他重归于好。 我心里只有一人,可惜,我与那人,永无可能。 自那日天人永隔,他早已与我恩断义绝。 只怕,又要让他落空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想起当年和猴子偷溜去人界,茶馆里说书的先生来了这么一段,我只记得依稀有这么一句。 “天帝上次同姐姐说的,姐姐今日告诉我,就不怕我与猴子通风报信吗?” “他知道了又如何?”姐姐嗤笑一声,“这场劫难,既是他们所要历经的,就躲不过去。即便躲过去了,多这一难少这一难又如何?” 姐姐摸了摸玉兔,叹息道,“玉兔本来就不曾伤过人,这些年若不是她陪在我身边,我怕真是要寂寞死。所以,若非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让它冒这个险的。” 她看着我,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若是那猴子下手没个轻重重伤了它,我自然是不依的。” “好姐姐,你打算怎么做?” 她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柔声道,“放心,伤不了他们。” 嫦娥这句半掩深意的话让我一下噤若寒蝉。 原来,这就是一场属于灵蝉子的放逐,只不过披上一层外衣。 嫦娥姐姐继续道,“你这样恨西天之人,只是因为那只猴子。” “可是你却不知道,猴子马上也要是西天之人了。” “等他功成名就,就会被封为斗战胜佛。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的这些,我知道,又不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总之猴子都要离我而去了。 孔雀精。蜘蛛精。白骨精。玉兔精。琵琶精。 这群迷人的妖精,有一多半是同我交好的姐妹。 天帝知道这件事,罚我面壁思过,我以为,他会剔去我的仙籍,将我将我压往诛仙台,剔去我的仙骨,再将我贬下凡尘,坠入永世轮回之苦。未尝想,他竟留下这一分情面,只是将我禁足,后又有王后替我求情。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西天佛祖,竟会屈尊亲自来一趟,面目慈善,普度众生的如来佛祖,我心口一痛。只因他一句,便将我和猴子分离,我对他的怨恨,积蓄已久。 就是不知道,他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目的? 佛祖,我不知他为何肯帮我。 这一场场劫难,于他,却是妙事。 嫦娥姐姐听过九九八十一难的传说,只可惜,一直无凡人肯上路,西天路途千里迢迢,妖魔众多,谁又会为了古书上的灵怪传说而冒险,置身困厄险境,假若真是旁人的杜撰,何况若是因此落个抛尸荒野的下场,岂不栖身凄凉。毕竟,尸骨无存呐,听来就是让人面白三分的字眼 一味执迷,断然是蠢事。一介凡夫俗子,更何况,是唐僧那个痴傻的臭和尚,莫提他不能应付,凭他肉眼凡胎,单是空有一副皮囊,对那群人模人样的娇媚女妖精,又如何辨得清真身。 只可怜猴子收了心性,几分收敛,苦口婆心。那和尚非不知好歹,辨不清好恶。 我好傻啊,竟害了猴子,还浑然不觉。 也许真如他所说,命中注定,我们向来身不由己。 后来,有个老和尚找上我。 “这就是每日所练的功,你倒对不起他的良苦用心了。” “痴女,你莫非还不明白,你和他,已是陌路人。” “老和尚,你是何意思?” “一粒红尘,虽贵为上仙,性命微浅渺茫,你又何苦执着?” “我不管,猴子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能带走他。” “是不是你的,不是你说了算,西天一行结束,他就要封为佛,你有何苦执着?” 紫霞无助地苦笑,“我和猴子之间,只能无疾而终。” 缘镜一声唏嘘,陪她继续多喝了几杯。 夜华如水,兴许,紫霞应该找嫦娥好好聊聊怎么治疗情伤。 如今在紫霞和孙猴子的故事里,缘镜这才体会得深刻,这天下苍生,于她,却如此之渺茫。 不过一场走向灭亡的西去之途,却生生扼杀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意。 第36章 【缘镜 前世篇贰】 瑜蘅长老正掂量着手中的红线,不知哪根才是正主,缘镜只见一个白发须眉的老人,眉心紧锁,甚是认真。 长生殿是掌管三生姻缘的去处,这凡尘间的痴男怨女,流连红尘,却不知,这命数,早该算定。 “您是月老?” “老夫可是不知这老头,哼,那老顽童,当年帝君将他罢了职,如今,只怕不知在哪儿逍遥快活去了,将他这扶花殿留给我,说是好好照看,毕竟姻缘大事,可不能出了任何差错。” “唉,这漫天的红线,可苦了我这老眼昏花的老头子。” 听他这抱怨,缘镜嗤嗤发笑。 哪知那老头儿话锋一转便引到了她身上,“仙子可愿结下连理之缘?” 缘镜顿时噤了声,她看着殿外的流光,通身生着银白羽毛的长生鸟在五彩祥云间,殿内金碧辉煌,恍惚让她错以为是天宫。 铺天盖地的红绸缎迷乱了几许痴情。 “上仙也可以自由婚配的吗?” “仙子若是愿意,当然没什么不可。莫非仙子不相信老夫的眼光?” “不,上仙严重了,我只是,没有那心思,还是,一切随缘。尚且,还是以潜心修炼为主。” 瑜蘅老仙但笑不语,“那便随了仙子才是。不若让老夫教你一招长生诀。此诀溶于口,记于心。” “我为何要记这一诀?” “长生诀寓意长生永世,这一生一世,甚至来生,都会与所爱之人相思相守,永不分离。” “仙子日后,若是遇上自己的心上人,便可将这一番苦心,尽情诉与长生诀,必能心想事成。” 缘镜又听那老头继续说,“人界有铺上十里红妆,儿女嫁娶的习俗。” “还有这传统?” 她扬眉,眸子里写满惊异,似是从未听过这般说法。 “是啊,这时候,总是热闹的。” 老头继续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酒逢知己,人生几大快事呐。” “女儿家要墨发披肩,长发至腰。描眉,绾发,搽捈胭脂,面颊上凝落了几滴胭脂泪,娥眉淡扫,香腮胜雪。一身红衣,唇比丹朱艳。” “她们必是又哭又笑的,只因为,这一生只有一次,作别了爹娘,就要去那夫家做人家的媳妇了,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上生养自己十多年的爹娘一面。自然是有忧有喜,惴惴不安,为着即将见到红盖头外的夫婿。” 老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竟然叹息一声,“只可惜,这亲事,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半都不是自个儿做得了主的。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共结连理的好事,缘分总是太少太浅。” “仙子可有愿与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心上人?若是看对眼了中意了,愿仙子早日寻得自己的如意郎君。” 缘镜面上一红,“你这,怨不得说你是红娘,还真是玩世不恭的老头,为老不尊。” “哎,仙子你这话可就说对了,我这扶花殿呐,大得寂寞了些,少了点儿生气。我要再不找点儿乐子,就得憋闷死老头我了。” 缘镜和这瑜蘅长老投缘,往后来的次数便多了。 老仙甚觉难得,也难为这小仙女日日过来陪他。 这一天天的日头,便这样打发掉了,倒也逍遥自在。 帝君邑卿和西海龙王起了冲突,缘镜想进去,昆仑神兽陆吾却将她阻挡在殿外。 他眸间的坚毅令她心寒,陆吾张了张嘴,只说了句,“仙子自重。” “你放我进去。” “仙子恕罪,殿下早有吩咐,不论仙子有何吩咐,陆吾定竭尽所能。但唯独不能让仙子出这宫南门。” “你记得可还是仔细。” 缘镜一阵嘲弄,眉眼间却染上几分狠厉,只可惜她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她不能让无辜的人遭受牵连。 扶弦,他一向自恃矜贵,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如此,便是有心人的圈套了。 殿内的男子一身玄服,乌发如泼墨,眼底的眸光闪过一丝光亮,然而很快,就被恼怒所替代。 缘镜的眼中有几分痛惜,她动了动嘴唇,终于说出了句,“邑卿,你骗我。” 她无畏地看着上面那人,眉心紧蹙,却强忍着没发作,继续开口道,“你曾经对我说,不会欺瞒,可是,你如今,违背了你的誓言。” “我要你,不得好死。” “你曾说,不会离弃我。” “如今,你选择了背弃。” “邑卿啊邑卿,你若是,出于别的原因,我半句话都不会多言。只可惜,你的原因,就是有这么不堪。” “就连你的解释,都那么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我最怨恨的,就是你的一句迫不得已,仿佛是最好的借口,可是,那不是属于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不该是握在你手里。” 缘镜惨然一笑,面目上尽是失望的神色。 “那你可听好,我绝不会轻易罢手。” 陆吾一阵恍惚,不知为何面前这女子这般熟悉,倒让他想起了当年的缘镜仙子。 她们的眉眼还真是相像,不过这姑娘却比仙子更娴静沉稳。 关于缘镜仙子的死,一直是个禁忌。 众仙闭口不谈,生怕无端生出些事端。 她是为了魔界的男子。 而又有一说,那个人是君上。 “邑卿,你可愿意信我?我和扶弦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信你。” 缘镜的神色有片刻的松怔,她垂下眼睑,“我是他的恩人,那次,是我救了他。” 而缘镜,却没想到,日后的一件事,竟让她很快心如死灰。 这才有了她在宫殿里一番大闹的景象。 而邑卿,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似乎这样,就能使她冷静下来。 “说完了吗?缘镜,回去先歇息吧,你累了,我看你面色苍白,需要好好休息。” “至于魔君的事,我会好好给你个交代。” 缘镜心头有些不安,可她没想到,他所谓的交代,竟是同魔界签订了契约,日后两界井水不犯河水,定不能相互间互扰安宁。 而扶弦,如今找上来,又所谓何事呢? 莫非,真是为了她不成? 不不不,依扶弦闲散的性子,虽说风就是雨,但这样莽莽撞撞的事,他如何也做不出来。 更何况如今他既为魔君,自然要为底下的魔界众生盘算一番。 他的顾忌,不可谓不多。 缘镜算错了,扶弦竟真的放下君上之位,只身前来,说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你快回去,现在元气大伤,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送死。” “你本是逆天之物,天神不会放过你。如今重伤在身,你快回去啊。” “我……” 扶弦欲言又止,看着她静默不言。 他伸出手指在石块上刻出一行字,竟是生生快刻出了几分言不由衷的滋味。 缘镜回头,却看见一个华服男子,头束高冠,面目舒朗。 “临胥,你为何在这里?” “若是我不在,仙子可是想把这炼丹,偷来给这孽障。” 他大手一挥,运功,竟将扶弦生生击退了几尺,扶弦本就体弱,如此,面色更是苍白。 扶弦吐了口血,眼中却只见讥讽之色。 “哼,一个小小的上神,还想奈我若何?” “缘镜仙子,你还是先回去吧,这种事,还是少掺和的好。” 缘镜还记得当时第一眼,那个年轻人,乌发红唇,眸若辰星。 他受了重伤,面颊上的污渍遮盖了原本的清秀,却遮不住一股子执拗劲儿。 她救下他,替他疗了伤,他便称她为恩人。 缘镜不知他之前的遭际,不过也大约能猜到他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 终日亡命漂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天地为家,自然没什么好日子。 她虽无父无母,不知来历,可至少,还有一个邑卿愿意收留她。 “放了扶弦。”她狠下心,“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仙子怎么个不客气法?” 临胥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只觉她肤白胜雪,嘴唇上一点朱砂格外妖冶。 可惜了,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竟这般的是非不分。 缘镜只是低眉朝扶弦伸出手,也不再同那人多说,自知多说无益。 “扶弦,我们走,我带你回去,你好好疗伤。” 哪知到了南门,却又是那个候门的仙倌儿,说起话来也是不顾分寸,只道是最近的流言蜚语多了,传呼其神,他便信了个七八分。 “你这妖女,岂容你在我这上界胡作非为。” “放肆,我伏羲一氏的后人岂容你侮蔑。” “临胥上神,这妖女怎会是伏羲后人,切莫被她妖言惑众。” “很好,若是他日有空,我奉陪到底。让开,你一个小小的门卫,竟敢阻挡我的去路。” “临胥,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又何苦为难于我?” “为难?” 那人眼中渐有愤愤之色,“你可知,君上为了你,做了些什么?” “若是他受伤了,我便留下来,给他医治。 “若是他不在了,我便自行了断,与他同归同去。” “这般,足够了。” 缘镜笑得痴惘,只是牵着重伤的扶弦,“阿弦乖,姐姐带你回去。” 她不知,身后有一人,无声注视着女子远去的背影。 许久,直至眸中再也不见那女子的身形。 邑卿暗自叹息了一声,却是万般无奈。 “君上,你这又是何苦?” “由着她去吧。” 命中既有这一场劫难,躲也躲不过去。 多年后,缘镜问起姑姑。 “姑姑,众生平等。为何?他们要这般对扶弦?” 万物之母只是看着她,“各有各的命数,这既是他的命,慢慢熬过便是。” 而他所为之人,是尧姬。 怪不得,怪不得当日,那般刁难。 “扶弦,我是你的恩人,你为何,这般待我?” “对不起,缘镜姐姐,我要的,只是那人能好好留在我身边。” 扶弦所求之物,是天界的炼丹。 他所救之人的性命,需用至阴之物调和,再辅之以天宫的一味丹药,只可惜,这丹药为宫中禁秘。 他若想找到,实在太难。 而那个人,他却不得不救。 他心系之人,是尧姬,即便她曾想要缘镜的性命。 可是缘镜却不知,他救下尧姬的缘由。 后来,缘镜仙子果真如所料,被贬下凡尘。 君上的面上日日一张愁颜,终不见笑脸。 底下的宫娥相互间眉目传情,窃窃私语,这缘镜仙子走了,就再没看见过君上笑过。 就这样,毫无波澜和生气的过了千年。 日日算来,也并无差别。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又忘记哒,阅读小贴士:梵音、缘镜、子妗、小槿,这些都是女主一个人,其中“梵音“是现世,其他三个是前世,都会陆陆续续出现的。 缘镜:寄居在镜中的一缕幽魂。 子妗:荣钺(yue)国公主 小槿:普通人家的小丫头 第37章 【梵音】 且说梵音出了市集,却在坊间碰见了桩怪事。 这路过的人这么多,那人却偏偏叫住她。 要说她与这人绝不相识,为何,他要做出一副旧识相逢的表情。 那人身着华服,不染纤尘,竟不像是这人世间才有的人物。 梵音这才敢抬眸,因她确实不认识这人。 “小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去?”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梵音的反感,她皱了皱眉头,正纳罕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然听那人说话,只觉他嗓音低沉,句句却是讥讽。 “要说啊,你真是傻。” “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不等梵音出声,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梵音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只可惜,这人说的她可一句都听不懂,便只好作罢,任由他自个儿闹腾,没准儿,她是碰见人界的说书人了,这些人,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当年禹三治大水拯救天下苍生,途径涂山,那里他遇见了一只红狐。 那是一只九尾狐,将近万年的道行,潜心修行,又被后人称之为天狐,即通晓通天之术的仙狐。 她潜心向善,感化了上界的天神,由此便修成了仙籍。 涂山狐氏一族,便因这只天狐世代兴盛。 可惜后来出了只名叫苏妲己的狐狸精,败坏了涂山一氏的名声。 若是算起来,涂山一氏与青丘山的九尾狐同出一脉,血脉至亲。 你当年的那个白狐姑姑,便是涂山一族的血脉。 天界与魔界一战,魔界各路妖怪纷纷攘攘,都往天上涌,这仙与魔之间,关系本来就非同一般,更有堕仙,自甘为魔,势不两立。 魔君,是一个师出无名的小子。 据说是鬽妖的后代,年纪轻轻,手段却极其残忍。 后一说是与天上的某个仙子是旧相识,帝君为此大发雷霆。 天魔两界大大小小的战连年也打了不少,各自的力量是此消彼长,谁也不输谁,胜负输赢的,只要不起大争端,小打小闹的,倒也相安无事。 自从魔界新君临位后,之前的残兵败将,日日操练,如今的能耐倒变得大了不少。 这一战,是在所难免。 至于那仙女美人,倒平白担了个不忠的罪名。 帝君的长子邑卿君上平日里便对这仙子百般纵容,旁的人明里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仙子,怕是日后的正宫之主了,要知道君上从未对一个女子这般好,他既如此另眼相待,自然是认定了这主儿了。 这危急关头,长公主嬛禤却出了事。 因思慕上神白泽,白泽的真身虽是一头兽,嬛禤却因他而相思成疾,甚至为了救他,自甘沦为堕仙。 因她只是仙级,法术不够,如何才能救他? 白泽身受重伤,是中了蛊毒,依着上传古方修炼禁术,她一时走火入魔,虽将他的性命挽救回来,而自己却也因此坠入幽冥暗界,法术封印,不得脱身。” “当年涂山涂灵生炭。你可知那姑姑为之断送九世修为的男子是谁?”见她不答,那人又道,“你当真是痴儿,罢了罢了,你且回去吧。” “当年涂山出了个名为女娇的九尾狐,助大禹疏通了江河九海,拯救了天下苍生的性命。 “你姑姑,又恰巧出自涂山青丘一派,你倒是说说看,这二者,有何关联?” 那男子缓步行到她跟前,步步紧逼,言语间,句句咄咄逼人。 “你究竟是谁?” 梵音看着他,眸光里尽是探究的意味,这个人对她的过去这么了解,分明不怀好意才对。 “你不需要知道,总之……”那男子来回踱步,眸光淡扫,似是不在意,却偏偏故意朝她瞥了两眼,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就是话只说了一半。“你信我便是。” 这人,究竟有什么瞒着她? 支支吾吾,却不敢说个敞亮的,真是好没意思。 梵音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既然人家不说,那她便不做那些个没趣的人物。 “我是临胥,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话既已带到,我便不再多说。仙子好自为之。” 梵音见那人逐渐走远,心头闪过一丝迟疑。 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她未曾细想,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梵音暗惊,还真是怪事。 第38章 【阿音&姜夫人】 “你可曾听过姜夫人的故事?” “姜夫人?” “是,她不是人,只是一具木偶。” 那人叹息一声,倒有几分可惜似的,“说到这个姜夫人,就不得不说到另一位芳华绝代的美人了。可惜年代久远,史书上的记载不多,说到底,也不过是当年晋王宫内一位小小的美人罢了。” “呐,壁画上的二人,就是当年的晋王和那位美人。” 那些壁画上,残破败落,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来的面目。果然一个美人和一个衣着华丽的束冠男子,应该是王。 梵音看着壁画上依稀几个人影,内心一阵难掩的熟悉感,仿佛越深究就越是呼之欲出。 到底是为何? 【阿音】: 东宫的大殿之内,一派歌舞升平。 “既然你如此能歌善舞,便赐你名阿音。” “美人,过来。” 他双眸微闭,隐约让人不怒而威的震慑力,那是一种属于王者的傲慢与姿态。 她卧在他怀中,如此风华。 他醉酒的样子,双颊微红,迷离的水雾,他饮完一口酒,顺势捉住她的玉手,倾伏下身子,在她的红唇上,唇齿纠缠,当真是惊心动魄的场面。 缠绵至死的缱倦温柔,让她一时迷失了心智。滋味柔腻的酒水都入了她的口。 她弯了弯眉眼,软声娇笑道,“王莫非想要灌醉我?” 红帐春暖,他抱着她赤脚走上去。 她偎依在他的怀中,把面颊贴在他的胸口,全身心的依赖。 他亲吻她的脖颈,半推半就间,衣衫已是半褪。 他缓缓抬高她的腿,看她依偎在自己身上,露出犹如猫一般的慵懒神色。 他一向随心所欲,自然无所顾忌。 “美人,给孤舞一曲。” 梵音赤足踩在高台之上,纤纤玉足,脚上系了轻巧细致的环链,脚风轻移间,步步生莲。 她一步一步走上那高台,走上软塌上的男子。 蜷缩在他怀中,仿佛那就是她今生最后的归宿。 颤颤的一步,她软软地转身,回眸一笑,真是与生俱来的娇媚风骨,又不让人觉着俗媚,不及她美。 “美人今日好风骨。” “娘娘,长公主求见。” “伺候她在偏殿歇着吧,就说我收拾收拾就来。” “你们这群奴婢有什么资格拦着我,放手,小心本公主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门外一阵吵吵嚷嚷的女声,不必多问,阿音自是知道这人的来历。 安平长公主,他唯一的王妹。 “祸水,你这妖女,还我王兄。” 她挑眉一笑,千娇百媚,眉眼间的神色似是不甚在意。 “王?他已去了河东。” 安平正待伸手,却被她及时抓住手掌,见公主面露凶光,她倒丝毫不畏惧,面色从容,只说了句,“长公主累了,扶她回去休息吧。” 她没说的是,江东那边,可远不止美人和金银那么简单。 他若想要巩固王权,就必须身体力行。 阿音只是一个人吃过晚膳,唇角露出一抹浅笑,有些人,不能当做陪伴。 【阿音】 她最近经常做梦。 洞穴里的梦魇,冰冷的水池。 里面肆意爬行的蛇,随心所欲。 那个男子,把她护在身后。 可是他们素未平生。 他们都是暗卫。是训练的谋士。 后来挑选她去了。 然后,似乎和那里的人彻底断了联系。 并不是这样。 她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利刃。 上马车前,她回头特意看了一眼, 前一晚,夜色深沉,月明星稀,积水般空明澄澈。 他伏在她耳边说了句,“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很快,等着我,阿音。” 风吹乱她的墨色长发,朱红的长绸发带,她眉心点了一枚细佃,大红的斗篷衾裘,有几分凄寒的气息。 这样便是她最好的模样了,真好,还能被他看到。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她只是一把利刃,命从来就不会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知道自己性命的不值钱,什么都不是,还真是可悲。 国破,世道混乱,她不过尚是寻常人家的婴孩,只因爹爹是市府小官,爹爹为官向来清廉,很受百姓爱戴,国亡后,爹爹不从,便遭到贼人陷害,她和娘亲被迫与爹爹分离。 她被人收养,可是后来才知道相比起之前的困厄处境那其实并没有好上多少。 每每记起娘亲柔软纤细的手指,乌黑柔顺的长发,衣绢上总沁着一股淡淡的馨香。她的娘亲美好而善良,待人温和亲善,即便是后来沦落至粗俗乡野,附近庄上的髦髫稚子也都欢喜她。 现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唤她阿音,她也逐渐接受了这个名字,可惜印象的最深处,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小槿儿。 她还有一个师父,他没教过她什么,唯一一些术法,她习得其中的要义,毕竟不够出神入化。 而这个人,和师父长得太像了。 竟让她有几分下不去手,尤其,还在他救了她多次以后,她的命,早就是他的了,可惜他似乎并不在意,或者在他眼中,她实在是是太渺茫的一个小人物,什么都算不上,更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使不出多少幺蛾子。若是有那个心和胆,也没那个机会。显赫尊贵的身份面前,权势显得如此重要。 这份恻隐之心,足以致命,她早该预料到的。 师父善晓音韵,又懂得习剑之术,容貌气度,竟不像是一般的凡夫俗子。 师父待她极好,可至于拜师的过程,倒是费了一番周折。 娘亲不知是从何处得知白头山上有个术士,她本想让她习得些防身之术,而后,她就去往那山上,是跟着一群青年壮士,可惜没见着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法师,她便只能失望而归。 不曾想,他主动找上门。 投宿一晚,在整理出的小厢房里收拾好床榻,便让那人早早歇下了。 年纪尚幼的小槿儿,隔着那扇门,偷偷注视着那个在堂屋内和娘亲交谈的男人,又不像是她见过的寻常人的装束,模样生得俊俏。 她想起她藏在话匣子里的画本,里面镂刻的异国人,仙风道骨,场景描述得极尽极美。那里有一处蓬莱仙岛的琼仙阁,里面住着天上精通术法的仙人。 小槿儿正出神,竟忘了时辰,待她回神,那法师已经踱步到了她跟前,她暗叫一声不好,脸色憋得通红。 加之她没怎么见过生人,竟有些语无伦次。 那人见她着实胆怯,也只是沉默地盯着她,似乎觉得这丫头有点意思,眼底分明一抹促狭的笑意。 小槿儿迟疑着抬头,脚步后退,面色惶然,大约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注意到她的声息。 她正迟疑于去留,那人却忽然开了口,嗓音清润,他看她,叫了她一声。 “小姑娘,你娘亲让你拜我为师,你可愿意?” 小槿儿仰起头,满眼的惊异之色,“你是法师?” 他笑得爽朗,眉眼间有些许舒展和松怔,“怎么?不像?” “不不不,我天生愚钝,怕您嫌弃。” “我看小丫头你模样倒是生得娴静聪颖,习得一些防身的术法还是好的。” 然后,她便依照一般的礼数拜了师父。 他叫她习得普通的术法,然而这些,对她日后却是极有裨益。 至少,她绝对想不到,凭借这些招数,她在王宫活得如鱼得水,也同样因此,她会被世人称作祸国殃民的祸水。 “师父,你既然能算寻常人的命格,能否替我卜上一卦?” 师父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眸光不曾发生丝毫偏斜。 “你这一生,命途太过坎坷。” “何况,为师并不能伴你一世,不多时,为师便不会在你身边了。” 她不能理解这句话所指深意,直至,一日师父真的一声不吭地舍她而去,杳无音信。 娘亲不久之后也遭人迫害,余她孤零零一个人,境况惨淡地独活在这世上。 她恨透了那群人,恨透了战争,若不是生在这乱世,她根本就不会接二连三地失去她的爹爹和娘亲,还有那个师父,竟成了她一个人的幻境,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却让她铭记了很多年。 后来她被人收留,成了某个主上养在城外的死士。 她不停地接受残酷而艰险的训练,终于,她留了下来。 可是有一天,她被第一个敌人送到另一个人身边。 那个人,据说是他从不轻易示人的儿子。 她却意外地发现,这个人,就是当初那个人。 那个救了她一命,对她说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人。 他一早就知道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但她想赌一把。 “是的,他的确该死。可是,你们现在还不能杀他。” 有几次,阿音都劝阻了潜伏在他身边的死士,多少人是想要他的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全盘皆输。 很快便让那些人起了疑心,“你不想让他死?” “我只想亲自要了他的命。” “夜深了,你回去睡下吧。” 那个同行的死士没理会她,一双黑眸寒如凛铁。 她抿嘴,低头陷入沉思。 她想不通,这究竟有怎样的联系。 她似乎在无形之中,已经被卷入一场更大的阴谋中了。 “你不杀我?” 王上眸光淡扫,没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清扫。 “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难不成,你爱上我了?” 她语气轻佻,上前捏住他的下巴。 她在赌,堵这一把,她赌,他的反应不会让自己失望。 “明知道你危险,明知道你是虚情假意,可孤就是忍不住……” 他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眉心微蹙,笑得却肆无忌惮,仿佛身边被娇纵宠惯坏了的,还真有那么一点宠妃的意味和任性了,她是不是,最近变得有些肆意妄为了些?他对她多加容忍,也终极有腻烦的那天。 她开始怕了,那一天的到来,不要太过凄厉,她知道不可避免,但她最后的这块护身符,到底也是不能保她到最后。 “阿音,相信孤王吗?” 她咬唇,不开口。 “说话,孤让你来不是想看你哑口无言的模样。” “王上听过,伏羲琴的传说吗?” “王上就不怕,妾一时手快,错手杀了您。” “你未免也太小看孤了,何况,我知道你的弱势。再没有人,比孤王更累了解你了。” 他以口封住她的唇,身体的直接反应远比言语来得坦白赤诚,那种受到苦心孤诣的唆使而保留下来的忠心,溢于言表。 “王上要强取豪夺?” 他眉眼,浓眉上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是调笑,竟吐出一句,“对你,有何不可?” “王上,其实妾,一直都被一个谜团困扰着,妾怕,将来不能自保,王上,能替妾解答这个疑惑吗?” 她惴惴不安地注视,留意他的表情变化,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端倪。 “美人但说无妨。” “王上既早知我的身份,为何不处置我?何况,您之前为何会在那里,又为何救我一命?我应在您父亲那里,为何几经辗转,最后竟送到了您这里来?是不是,都是出于您的特意安排?” 这其实无需多言,如此明显的关联,她只是想不通,也不敢确定,说多了会被认作是自作多情,可为何她竟会对他产生吸引力? “美人这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到了。” “可是王上,我并不愿意相信您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主上,您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大可不必自欺欺人。” 男子看着她,眸色渐转深沉,启齿灌了口香酒,撑开手臂,偏头倚在手背上,不急不缓地道,“可若是我愿意呢?” 阿音低笑道,“王上这个笑话,可还真是取悦了妾。” 【姜夫人】 “将军,姜夫人她……” “下去吧。” 她看着他,笑得张狂,“你是我的男人。” 他一愣,“是,本将军是你的男人。” 她的身份是他给的,姜夫人,他偌大后院里的一个夫人,还有各色美人,可是她执意这样说,伏在他的胸口,说了句,“你是我的男人。” 她是榄月坊的一名歌姬,姿容美艳。 他只看了她一眼,就把她带回去了。 然而,她却不过是宫中最近风头正盛的一位美人所捏造的一具木偶。 大业若成,她便是一枚弃子。 第39章 【阿音 终章 】 姜氏站在那女子的身后,凝视她纤弱的背影,魂不守舍。 “主上。” 阿音回头,眼睑低垂,轻轻叹了口气,“你可是恨我了?恨我,杀了他。” “是我杀的。” 姜氏坚持,忽然侧目,问了一句。“主上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半晌沉默,阿音轻捏食指,眉眼淡扫,对她的话没有深究。 “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才能将木偶变成能说会笑的人。” “姜氏,你过于执着了,你或许,不该产生感情的。” 是呐,木偶怎么会有感情呢?因得了她的术法化成人形,都不过是些障眼法而已。 她需要个帮手来里应外合,又需要一个容不得一丝差错的心腹,美人计也是上策。 所以,这世上,便有了姜氏。 亡国祸主。 她若是坏了他的国,她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阿音休憩正梦到浅处,午夜梦回,每每惊觉,起身坐起,披衣下地,乌发散乱。 一张小脸也是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面色苍白,仿佛眼神呆滞无神,仿佛经历了多大的惊险与创痛。 她注视着镜中那张姣好白净的面颊,眉目含情,眸间暗藏几缕哀愁,也不言语,只是抬手沿着一路肌理的纹路细细抚摸过去。 她做的这般事,竟同她所当年恨到骨子的妖女祸水苟同,她到底应该怎么做。 当年她的故国晋亡,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晋庄公听信美人,残害忠良,亲近奸佞小人,致使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而她身边的这位王上,她时时刻刻提防着,预备伺机杀了他。 可似乎,他却毫不在意,仿佛浑然不觉,丝毫没有一丝畏惧感。 大约是他太过于自负了,她想起,那一晚,他挡在她身前,眸中的神色坚定而安稳。 他大约是在保护作为他的子民的她,即便她已是敌国亡孤,他应该不知道这桩隐秘之事,否则,早已将她交给吏治了,还真是一位贤良仁德的君主。 他只知道她要来取他性命,若是得知她的真实来处。 一直困惑她的,是他既然是主上要杀之人,竟然还能潜伏到他们的大本营,如此隐秘的要地竟都能给他知晓,他的手段未免太值得人恐骇与畏惧忌惮,却不急着杀他们,一定有更深的目的。可惜他藏得太好,她挖掘不出,便只能放弃。 更何况,他这乔装打扮的功夫,未免做得太好,滴水不漏,竟叫人看不出来。 还有他那个王妹,却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最近宫内新晋了位李美人,美人您作何打算?” 掌事宫婢替她添了件织锦披风,面露忧色。 “顺其自然,不必在意。” 阿音眉眼间的倦色着实掩饰不住,她抬手抚了抚眉端,抬脚向内屋走去。 阿音收拾了一番,换上一件淡青色的薄衫外衣。 “美人,你可知,孤最喜爱你穿这身衣裙,这颜色,衬你,极好,孤命人替你制了件青衣,薄如蝉翼,你穿上,定会爱不释手。” 并无极致奢华的配饰,腰间轻拢收束,月牙形的银铃,一步一顿间,泠泠作响,音色清透。 一并端上来的,还有一副脚链,银色,上面缀了一颗细致圆润的夜明珠,翠暮烟色慢笼,当中一片迷离氤氲的景致,外有金丝纹饰雕琢,雕工极致细腻。 阿音眉心微蹙,似是思索不透,又摆出一副苦恼的神色,似是不得其法,也不得其究竟,轻启红唇,从齿间轻呵了一声。 她缓步走上前,伸手掂起那副脚链,细白纤柔的五指与精妙绝伦的银链,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她似是漫不经心地回头四顾,不见那人,想必,他是不会来了,他会留宿在李美人那里?还是,其他地方? 她清楚自己并非是他宠幸的美人,日日相见,朝夕相处,虽是同床共枕,却不是寻常夫妻,真是悲哀。 更何况,她只是敌人的一枚棋子,安插在他身边,却早被他察觉到了踪迹,除掉她,只是迟早的事。 她换上那件青衫,拔出发髻,散开发带,放下柔软的乌发。 随着身后的舞姬旋转,垂下双臂,水袖从眉心处缓缓滑落,各色清音,有琵琶,有七弦琴,也有芦笙。 一派轻歌曼舞的风流做派。 她已经安排手下的死士杀了两位身居高位的臣子。 为何他还是没有动静? 阿音眉眼含笑,小步绕到他面前,朝他一挥水袖,又脚风轻移,一面跳着轻快的舞步一面转身,收回衣袖,勾起他眸中一阵迷离之色。 “美人,孤为你梳上发髻如何?描眉,这些,孤都可以为你做。” 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阿音想起那个婢子,她所说,确实不无道理。 “王上待你如何,你心上有知,定是明白的。” “美人,凡事惜福。” 她裹紧身上的单薄外衫,冷得牙关打颤,瑟瑟发抖。 递来一碗姜茶,一出折子戏,说书人正说到兴头上,是邻国的王与宫中的一位美人,宫闱秘事,一向在市坊间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如今在旁人听来,太过于可笑,她闭口不谈,只是如同隔岸观火的,仿佛早与自己无关,上辈子的事了。 阿音遇到了刺杀她的刺客。是朝廷派来的人,那些风言风语,终究还是让那群老头子按耐不住了。 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便拔剑反击。 王上突然赶来了。 最后一刻,她拿剑刺向那个妄图取她性命之人。 她是杀红了眼,所以急匆匆地看向王上,似乎想寻得一些宽慰,奈何,他只是一片冷眼,似乎对她实属无奈,又明显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 “我不是妖女,你可曾信过我?” 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太过于难忘。 “美人受惊了。” 阿音放下剑,浑身瘫软在他身上,很长时间都不能回神。 上元节,他们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女子。 “王上,之前,在山洞里救我的人,是你吗” 这其中牵扯的东西太多,她本来没打算他能向她叙说实情。 “你说我们很快会见面。那么,你一早就知道这都是安排好的。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一举歼灭不是更好吗?“” 他替她写好字条,伸手抓过一条枝杈,将字条挂在树上。 他的沉默不语,让她自讨没趣,这段自问自答,就此中断。 王上不动声色地淡笑,“你信不信,我早有出兵西伐的念头。” “而你,恰好是这单纯的相持中一小段□□而已,你的助推作用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的位置,怪也只怪,你生不逢时。” 他们势均力敌,而这一次,他想赌上一把。 “王上,夜已深,何不早时歇着?” 阿音柔声遣走了跟前侍候的掌灯宫女,她执过灯,拂起衣袖,替他细细研墨。 玄服男子揉了揉眉心,神色无奈,“你我只是一枚棋子。前朝之主昏庸无道,而我的父上,以清君侧的名义,谋权篡位。他钟意的儿子,向来只有阿弟一人。何况,这是我亏欠他的。” 翌日,阿音正于庭中凉亭中静坐,天色日渐阴沉,她裹紧外衫,正欲回宫。 前线又传来消息,乱臣贼子竟敢在边疆与敌国勾结,她不禁慨叹,如今天下混战,夺宫之争,向来不看人情。这天下,早已不稳,又何须她来败国 正殿里有人。 阿音停住脚步,向里屋细细打量。 她差点惊呼出声,因为她亲眼看见,王上捏死一只鸟雀。 恰巧一个谋士匆匆从她身边经过,是前朝的事,赶回来复命。 那人别有深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忽然止住声息。 王上眼睫低垂,冲那人摆了摆手,“但说无妨,夫人不是外人。” “王上。” “他眸色深沉,事情败露了是吗?” “阳城羽徵侯那边,可有何动静?” 梵音不动声色地为他二人添上一壶茶恭敬地退到一旁,原来并没有如此简单,她原先以为,只是兄弟不和而已。 待那谋士退下,阿音惊觉,身后男子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留连。 “美人,为何不坐在孤身边来?” 阿音笑着,依言照做。 阿音眉心微蹙,暗暗思索,方才谋士所说的几个字眼,她注意着留心记着了,阳城,羽徵侯。 她识得这人,自然是听底下的宫女婢子口中得知。 那日她在庭院中漫步游赏,心下正为近来而烦扰。 正撞见庭中二人,饮酒谈笑,举棋对弈。二人似笑得格外专注而敞怀,落子无声。棋逢对手,不相上下,战况似乎极为激烈。 从庭中偶尔传来几声对话声,这里一向少人,寂静幽深,若是她留意,他二人的对话全然落入她的耳内。 “表兄。” 表妹可还好?” “好,当然,羽徵侯远在西陲边疆,不必挂念。” “表妹性子娇纵,不知如今见着我了可还是当年那个粉面桃花的小姑娘?” “王妹近日在涞源寺祈福,怕是,不能立即赶过来与你相聚了。” 那被称作羽徵侯的华服男子,眉眼含笑,看着竟是非比寻常的亲和近人。 “我们三人,还有阿弟,阿弟一向不爱同我们一块儿,他总是读书,饱读经纶济世之理的读书人,姨爹最喜欢他。” “偷酒喝,在田间听虫叫,哼着从市集的摊贩上听来的小曲儿。这些,啧啧,如今想来,那滋味真叫人回味。” 王上眉眼上扬,唇角微抿,笑起来有个浅浅的梨涡。 “当年旧事,就不必重提了罢。” 她略一侧目,轻声问身旁的随行宫女,身姿娉婷,为避嫌,悄无声息地退到花丛深处,垂手敛眉,细细留意着里头的动静。 问及那人生平,宫女似乎面色发白。 阿音暗忖,看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王上和这羽徵侯是表房亲疏论辈的兄弟,王上之前有个阿弟,最为太王爷所宠爱。” “他们三人那人关系极为密切,既是内外亲戚,又是知己亲友。那时他二人被称作酒逢知己千杯少,真倒是志趣相投,琴瑟友和。” “阿弟死后,追封为陵王。那羽徵侯,也变了个性子。” “现在两军对阵,王上实为寒心。” 阿音醒来时,动了动手指,浑身并无明显的酸痛感,腿脚关节还能活动,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竹筏上。 落入水中。漫过口鼻,神色痛苦,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 阿音,没想到会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掌心粗砺而厚实,却同样炽热。 羽徵侯。 莫非……一个念头,原本一团云雾般模糊的东西褪去迷雾瘴气,似乎变得越来越明晰了。 阿音的眸间闪过一抹异色,警惕地朝那人看了一眼,内心的疑虑愈发晦涩难明,她禁不住惊呼出声,“你是,主上?” 男子俊秀白皙的面颊在如此寂静的山岭水中,却显得格外陌生。 水中望月,隔岸观火,终究不过是海市蜃楼。 羽徵侯只是一手抚摸她白皙无暇的面容,眼中有种势在必得的气势。 “多谢主上搭救。” “你是我的死士,自然要救你。” ”阿姊,弟弟替你报仇了。” 他不知在同谁说话,又或许,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主上何必救我?王上在何处?” 阿音发带散乱,墨发在风中纷杂纠缠。 丝丝缕缕,纠缠着喉管,如泼墨般滴撒在白皙的脖颈间。 他的眸光轻柔地安放在她的眉眼间,一脸痛惜。 不,不,她不能丢下他不管不顾,她的现世安稳,她的命,都是他给的,连一句交代的话都不曾给她留下。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舍弃她离去?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能回来,回到她身边,是生是死,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他没事。” 阿音松了口气。却同样因为他的下一句话,心神俱损。 “只不过……” 不过什么?” “王位不保。” “如今天下大乱,蠢蠢欲动,各方大势力割据,表兄,自顾不暇。” 山林间的鸟雀,似乎叫得格外通亮而清透。 阿音想起来,当时在上林苑,她接过他递来的一枝编好的花环,她仿佛觉得,这是寻常百姓的家常。如此,想来他们还是幸运的。至少,还能给彼此留下一段如此难忘的回忆。 “不必执着了,回去吧,你是见不到他的。” “主上,这一招,你用得太妙,却也太绝。” “何况,若是主上肯顾及当年的情分,哪怕只是出于一点点的不忍,无论出于何种缘由,也不该使你二人落到这般田地。” 阿音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斗篷,疾步从他身边路过,然而行至他面前,只是略一停顿,转身冷眼斜睨,眸中的厌弃丝毫不加以掩饰。 羽徵侯嗓音压低,笑得阴鸷不定,“别忘了,你的身份,最好不要得寸进尺,你只不过是我养在荒野之外的一名死士,死士的临危受命,还要主子提醒吗?” 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份,然而听到他这句话,不免黯然神伤,眸色在疏忽间变得浅淡。 再如何执着,也不过是自嘲自讽,倒叫有心人看了笑话去。 阿音单手扶着马车,端坐在里面,心口惶然难安,主上倒是有心,这种时候还遣了个婢子过来。 在这般动荡不安的时局,将她放在身边,不除她,就不怕她迟早是一祸害,就是不知道留着她,究竟有何用。而自己,大抵是足以心如死灰了。 她被主上安置在城内一座偏僻的宅院内,宽敞整洁,正堂内摆放着一个白玉磁盘,大约是自她先前就备好的。 庭院外种着各色花草,虞美人,花红娇艳,胜若美人;香兰、杜蘅、紫菀、湘妃竹。锦葵尤其惹人怜惜,白色飘逸而清新脱俗的水仙,还有后院里葱郁的林木。 湖边的水面,映照出翠绿的嫩芽,葱茏的碧色,逐渐转为枯黄,湖面开始结冰,就这么一晃,竟到了飘雪的季节。泉眼竟已枯涸,仿佛留不出眼泪的泉眼。 她只知道画本书上说,东海小龙女的眼睛是泉眼,她一流泪,这天下的市镇街巷,就会到处水灾涝灾泛滥,龙王爷又格外宠爱这位掌上明珠的孙女,又大约是心疼人间的寻常百姓,只道是什么事都顺着这位金贵的小主儿。 只可惜,世人难有这般的命途。 她的日子,无聊透了。 主上差人送了一件狐裘过来,她裹着那身厚实的衾裘,这才意识到,入冬了。 “穆霖,何不叫那位姐姐出来?” “小丫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阿姝姐姐说兄长这里多出一位姐姐,我便过来了。” “郡主,你慢点,奴婢快追不上您了。” 她回头,嘟嘴一笑,阿竹你这不是追上来了吗?”又叉腰佯装生气,哼,就会和我玩闹。” 阿音正在屋内小憩,屋外的动静吵闹得她心神不宁,这才拾裙起身,脚步利索地推开门,却皱着眉看着门外的人。 是个珠圆玉润的小丫头,模样长得格外讨喜。 红色窄艮袄,对襟袖扣,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又故意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细细打量她,小嘴微抿,一双眸子黑亮得如同曜石。 她倒不认生,睁大眼瞅着她,嗓音清脆,“你就是那位姐姐?” 阿音垂眸静视,算是应了声。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为何会到这里来?” “姐姐你生得好生标致,兄长定是心仪于你。” 阿音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又听她说到主上,不免觉着小孩子一向麻烦单纯,这小女娃倒是心思通透。 “姐姐你终日闷在屋里,可是无聊着,何不出来与我一同在这院中玩耍。” 阿音笑着应下,一来,她甚觉和这丫头有缘,二来,她自知不可再继续坐以待毙下去,只有她主动应对,才能重新见到王上,如若不然,她这浑身的术法和计谋,可不都白学了一遭。 “姐姐,你好似我的一位阿姊。” “郡主为何这样说?” “大姊待人可好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们。” 说到这里,小姑娘却眼眶一红,嚎啕大哭起来。 阿音劝止不住,内心越发疑惑,好端端地,这小丫头怎么还哭起来了。 之后的多番打听,旁敲侧击,阿音才从几个年老的婢子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来由,当年因为王权的冲突和争夺,大兴战事,错杀了那位阿姊,致使兄弟反目。 原来如此,阿音屏息敛气,思量着对策。要如何,才算是万全之策。 她和这羽徵侯的一位阿姊,长得格外相像。 所以,羽徵侯不肯错手杀她,千方百计地保全她的性命,全靠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姊。 至于那位阿姊和王上的深仇大恨,那便不得而知了。 “主上。” “今日倒是稀罕,肯叫你主动出来。” “带我去见他。” “可以,但你要吃下这一粒丸药。” 阿音唏嘘,是□□,还是其他的脏东西,她都要仰头吞干净了。 她脸色苍白,腹部绞痛。 “主上,可是能告诉我,这丸药是什么?” 阿音眉心紧蹙,气息微弱,呼出一口孱弱的浊气,面色委实痛苦不堪。 “哼哼,人人都道你慈悲,实则不然,你好狠的心。” “熬过去,就好了。” 男子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明明是一派闲适清朗的作风,然而却让她想到了穷凶恶极的孤狼。 阿音在心里苦笑,她自然是不怕的。 她这具身体,百毒不侵。 就这点小伎俩就想要了她的命,未免太过天真。 她只想见他而已。 阿音穿上一身水碧色的纱裙,细细搽好胭脂,涂上粉白细面,描画好柳眉。 她赤足走入那地牢,沿着灰尘遍布的石梯,仿佛已是多年未有人迹踏足的世外荒地,步步缓行。 水中那人,眉目紧阖,一对浓眉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她纵身跳入池中,半截身子骨泡在水里,这水果然寒气逼人。 怪不得有人一直传言,一入这魂池,很快便会沾染上风寒。 “王上,阿音来陪你了。” 她笑着,面目却格外凄苦。 水中的人陡然一惊,身子动了动,竖着耳朵听声响的狐狸,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便可被惊扰得心神俱裂,他缓缓睁开眼皮,却是一团阴沉的浓墨。 待看清来人的眉目,一双眸子愈发阴晴不定。 夺宫之争很快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宫内乱作一团,各派势力聚集到各城门外,兵戎相见。 阿音身着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的士兵,笑着转向身后的男子。 “王上,你对我可曾有一刻怜惜?” 他眼底的松怔与迟疑不定太过于明显,阿音心下明了,却只能苦笑,怜惜不是爱慕,不能强求。 阳城叛军大败。 可她阿音,自那日地牢苏醒后,便自知自己时日不多了。 王上不会容下她。 一个敌军的死士,他再相信她,也不过是从此恩断义绝,嫌隙相生,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反正这副残躯病体,留着也无用了。 城池冲破,阿音被人用利剑刺破上肩。 撕裂的疼痛,她双眼发黑,血流不止,她倒在血泊中,也倒在了他温热的怀抱里。 “王上,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临死前,我想弄清楚。” 确实荒谬,但她想了想,太想知道答案,所以多少表现得有些按耐不住。 “王上,你可曾收过徒弟?你可会术法?” “美人说的,孤王为何听不明白?” 阿音神色黯然,看他这疑惑的表情,倒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确实不是他。 也对,怎么会是他,她未免也太过于心急了,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些年毫无变化,何况,他们也只是眉眼间的英气稍作相似罢了。 “美人,你在思虑什么?” 我从前的师父。” “师父?美人倒是实诚,倒不怕,孤治你个罪名?虽然孤王不喜,但若能让美人念念不忘,也必定是贤能之人。” 他这个,终究还是登上了王位。却是以谋权篡位的名义,名不正言不顺。 这般的位置,偏是最叫人无可奈何。 “那,孤也有一事相问。” “镇国侯府内的姜夫人,可是你的人?” 阿音苦笑一声,“算是吧。” 可惜,不是人,只是一具木偶罢了。 罢了,这段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他既然和师父没有关系,那便是她付错心了。 “你果然担得起祸国殃民的罪名,朝廷里那群老头子所说,不无道理。” “王上不是之前还说,愿为妾做一个亡国之君的吗?” “如何?现如今可是后悔了。” “我一个即将西去之人,王上……咳咳……就不要再责难于我了吧。” 阿音眼中含着泪,这人,她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他若想成就霸业,她就会是阻碍与顾忌,这不能为世道所容。 罢了罢了,这一生的纠葛,就此了结了也好。 她明明倒在他怀中,纤指紧攥住他的衣袖,却终究不能紧握,一如她一并所流失的东西,除了因这原先的遗憾而徒生悲凉外,别无他法。 那杯酒并非毒酒,可她为世所不容,他留她一条活路,将她遣送出去。 王上曾送出去的那件青色衣裙,被埋进地底的棺内。 外界只道是这个音美人福薄命浅,竟是这么早,就落个香消玉殒的惨淡下场。 寥寥收场,连编撰史书的史官,也似乎不太愿意谈及这位美人,有关她的记载,也只是寥寥数笔带过。 史册编撰记载,晋国有美人,王上甚惜之,命人修筑灵台以奉侍,人人哀怨。 陵武二十三年,美人因病暴毙。 王心念不忍,终日埋首案牍,或于宫苑偏角静坐,中断阻塞,出神凝视,谓以有美人芳影静卧叹息。 陵武五十六年,王毙,与王后合葬与东南怀山王陵。 坊间后人题词,痴心不改,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阿音就是梵音哦,很喜欢这一世的故事 第40章 【完结篇】 梵音从这段故事里回过神,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慢慢走过来,是之前那个给她算过命的白胡子老头。 白发老者捋了捋胡须,笑道,“我蓬莱仙岛的风光,就是格外不同。” 梵音也觉得奇怪,为何从地府出来了就到了这里,莫非那扇上古瞳狱之门真有什么玄机吗?那为什么又会和这里相通 且看这上面的壁画,除了这位美人和晋王,还有一群身姿缥缈的宫娥。 壁画上镌刻描画着姿态各异的飞天,眉目舒展,皆是美人骨,通体异香,善晓音律,舞姿飘逸柔美。飞天是天上的仙女,姿容美艳,身姿窈窕,大多生来一双细长的美目,含睇又怡情。 “你是说,那些宫娥弟子都是飞天?” 梵音想起当初那个女箩,还有那个墨妗宫。 宫主是真,墨妗宫是真,里面的一众弟子是真。 都不过是邑卿为了收容她所做的铺设,他需要挽回她,就必须从长计议,切不可无端衍生出一丝一毫的差池。 “老夫之前替仙子算过命,缘镜仙子,这些年,别来无恙。” 梵音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人,“你到底是谁” “老夫,行走在这六界之外,无名无姓,便是伏羲氏族后人。” 白发老者继续捋了捋胡须,“小主子,族里的人都很想你,伏羲一脉不可一日无后,娘娘已等您万年,今日,便是回归之时了。” 梵音动了动手指,她恍惚记起当年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睡吧,小主子。” 梵音的意识越来越昏沉。 一觉醒来,梵音就看到阿郗撑着手臂,靠在床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阿郗,你可记得以前的事情” “阿郗当然记得。” “姐姐当年和凡临和尚……如今我可算找到了姐姐,可惜他当年的流放,如今掐指一算,你们竟已离散了百万年。我当年在菩提树上看你们在树下玩闹,不知道多羡慕。可是,等我终于修炼成人形,却早已不见你们的踪影,后来才知道,姐姐你,已经上了诛仙台,剔去肉身,魂飞魄散。” “菩提本无树,树本不结子。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菩提子,何来菩提树一说?” “姐姐当真糊涂了,当年佛祖一怒之下毁了所有的菩提子。只怨一棵树上的姐妹,即便因着灵缘善根修成了正果,却被当做妖孽,灰飞烟灭。” “那你又是如何逃脱?” “我当年原形毕露,一颗小小的菩提子,流落到下界,辗转到暗界,我确实是不该活的。”阿郗神色痛苦,陷入了回忆。 “可是……当年我落入暗界,仍是原形,元神俱损,我本是修为不够,再加之身体虚弱,陷入了昏迷,是位好心人救了我。” 话锋一转,她生生挤出两滴眼泪,若非不是那个救命恩人,可是,我却来不及看清他的容貌。 关于那段记忆,始终模糊得不太真实。 “那你说我被剔去肉身,魂飞魄散,又怎会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且不说这个,你又是如何识得我?姑娘难道不觉得,你的话,太过牵强了些。让我如何相信?” “这个,阿郗也不知道为何。可是姐姐,你应该信我的,我方才所言,句句是真。” 那几日,扶弦带着尧姬早已冰凉的身体,回了幽冥暗界。 阿郗跟着梵音,寸步不离。 梵音不明白,这个阿郗是怎么进来的那个白发老头有什么都不肯多说。 “这姑娘和小主子有缘,定能开导小主子。” 阿郗这姑娘,心思单纯,又不会生火做饭,喜欢穿粉色衣裙,喜欢跟在梵音身后叫姐姐。劈柴做饭时总是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这一日她刚打好水,突然看见一个黑色长衣的男子,肤色白皙,面容俊秀。 男子看见她很欢喜,柔声唤她,“阿郗。” 阿郗直起身子,“你是谁” “阿郗,你果然对我却全无印象。”阎君神色凄然。 阿郗看着这个陌生男子,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冲他笑了笑,虽然不认识他,但看上去不像是坏人。 她的笑容纯净而温柔。 日光照耀在粉色衣裙的少女身上,树叶在身后轻轻摇曳,即便她脸上还有尘土,也并不妨碍男子心口的悸动。 梵音正在小院里午睡,邑卿扇着折扇,慢慢踱步在她身旁。 梵音轻轻开口,“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方才。” “以前的事,我大概记起来了。” 邑卿眯起眼睛笑笑,“如此甚好。” “你是凡临和尚而我是那颗菩提子” 邑卿低眉,“大约是的。” 梵音一把夺过他的扇子,往他头上敲了敲,“什么叫大约是的,你可真是傻呀,小和尚。我当年变成菩提子那是逼不得已,我可是伏羲氏的女儿,佛祖能把我怎么样啊?我福大命大自然会逢凶化吉的,你说你一个小和尚逞什么能呀,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傻不傻呀你” 邑卿只是把她轻轻搂进怀中,“下一世,我还是找到你了,把你寄养在镜中。” “我邑卿,向阿音承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梵音安心地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如此甚好。做了我那么多年的师父,我还没弄清楚,当年那个晋王是你吗?” “大约是吧。” “音美人,也就是小槿儿的师父,也是你吗?” “大约是吧。” “怎么说,晋王果然就是她的师父了,那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今世,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邑卿挑起梵音耳畔的一缕青丝,笑道,“美人,孤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闻言,梵音只是将他搂得更紧。 凉亭里两人安静地依偎着,从花丛里飘来阵阵带着甜腻花香的清风。 而柴房外的阎君,正挽起衣袖一本正经地劈柴。阿郗则乐得清闲,坐在一旁偷偷注视着这个帮他干活的人,看来果然是个好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勉强赶完了,写不动了,就这样吧,怪我太懒,不过终于完成了,噢耶~~ 第41章 【番外篇 白泽兽&嬛禤】 白泽兽在下界引起一阵骚乱,被各路山精妖怪围追。 不料,中途杀出个嬛禤阁主。 白泽兽欢喜地舔了舔嬛禤的手,“小嬛。” “乖宝。” 此番动静自然引得一阵惊呼。 “白泽是上古神兽,怎会是她的?” “放肆,你等小妖,怎敢欺负他” “小白。” 白泽淡笑,“我还是喜欢小嬛这样叫我。” 彼时的嬛禤不过豆蔻初绽,性子又急躁,身量未足,显得格外小。 于是那群山妖精怪便更放肆了。“哟,哪来的村野丫头” “小白,你莫要怕,小嬛保护你。” 扶弦那时还未一统魔界,不过那群山精妖怪一看到他,便即刻噤了声,他们早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兴许再过几年,老魔君退位了,人家就是新一任君上,好歹也是骨肉至亲,嫡亲的外孙。 扶弦淡淡朝嬛禤看了一样,“你是嬛禤阁主” 嬛禤踮起脚,仰着下巴,一脸的骄傲,“是啊,我王兄是邑卿。” 她睁大双眼,毫不胆怯地注视这个奇怪的男子,“你又是何人” 扶弦低眉,“你不必知道,带着你的神兽,下一次可不要再来这里了。” “小白,以后不许偷跑出来了,不然,以后都不敢给你琼浆喝。” 白泽兽眨眼,一双湿漉漉的黑色瞳仁让嬛禤闭上眼,咬牙切齿道,“没有下次,给你禁足。” 半日后。 “小白,你怎么了?怎么不吃不喝呀?我给你准备了好多琼浆哦。” “小白,你怎么不理我” “小白,你看我今天穿得裙子好不好看” “小白,我今天吃的糯米糕哦,又香又糯 ” 白泽兽冷艳眼,打了个呵欠,闲庭信步地走开。 嬛禤受到冷落与嫌弃,蹲在一边暗自神伤。 第42章 【番外篇 尧姬】 我转头抚上那个男子的嘴唇,是的,我的这具身体太小了。 我明明是人,却偏偏人不人鬼不鬼。 他的唇很温热,我鬼使神差地覆上去。感觉到他苏醒了。 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娶那个小姑娘? 我还是叫他“王兄”。他待我一直礼貌有加,可是一提到那个小姑娘,他的眼中分明有浓稠的爱慕与羞涩。这些我都看得出来。 前一世,或者前前前世,谁知道呢?我早就累了。 他不是干将。 但是我喜欢他。 我喜欢的东西,谁都不能和我抢。 干将的头发很浓密,他总说我是个强势的女人。可是他爱我,因为我是他的莫邪,他最爱的女人。 他为我铸剑,为我杀人,为我和妖怪打斗,为我灰飞烟灭。 呵,多完美的下场。 我永生永世,永堕轮回。 黑白无常,还有各路鬼差,快成我的亲戚了。 他们叫我小魔女,叫我快来打牌。 直到那个梵音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一身红衣,故作天真,我一向都摈弃这种做派,但为了骗她,我不得不装成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还有那个老板娘,真是痴傻,啊不,和当初的我一样痴傻,可是她付出的要比我多。基于这一点,我实在是没有理由嘲笑任何人。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梵音就是当初的子妗。我恨子妗,厌恶她,无非都是因为王兄,喜欢和爱慕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他连见都没见过那个小姑娘,就满心欢喜地要娶她。 他们还是表兄妹。表兄喜欢表妹,结果表妹半路逃走了。 他小时候见过她,我的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姑娘,听说出身挺好,正室王后所生,嫡室公主,又尽得父王的恩宠。 我的手指一点点捏紧,眉心紧蹙,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不抢走他,别的,都没关系。 我一直留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一直都不曾消停。 我要留的,没一世都没留住过,这一世,也是一样。 他死了。没有任何预兆。 对那个小姑娘而言,他根本就不重要。 我守在他的床榻前,悉心安置照料他,只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他拉住我的手,我凑过去,听到他嘴里呼唤的名字,两个字,子妗。 我一怒之下打翻了药碗,心里很清楚他的时日不多了。 祖母娘娘。真风光。是的,我做了个胆大的决定。我决定再也不要遭受永堕轮回之苦。当然,彼时,我还不过是一个力量微小的喽啰,所以,我失败了,又回到了地府。看着那熟悉的一切,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我知道王兄的魂魄在这里,如果我赶得及,还能在地府里见他最后一面。 可是我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他,他已经过了孟婆桥。 我站在三生石边哭了很久,直到魔族的君上找到我。 他说他能带我离开这里,而且,能教习我法术。 我对他一笑,只有一个要求,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妖女,替他报仇。 他说不是他的功劳,而是我自己,不死之身。 我不知道不死之身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修炼禁术,明明如同行尸走肉,却依旧保存肉身。 魔君要的是我的身体,他救下我,只是为了他娘亲。 不,不可以,我怎么能就这样如他所愿?我要杀了那个子妗,对,她现在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她现在是梵音,鬼知道她叫什么,总之她的容貌没有变化,就是化成灰我都认识。 疯子。等我倒在血泊中,我突然笑了,明知道已经回天乏术。我确实疯了,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 因为他救下我,赏了我一个馒头,对我好吗?呵,真是俗套。 我又想起了干将,那个为我铸剑的男子,他为了我灰飞烟灭,我却喜欢上别的男子,真是该死。 可是情爱这东西不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吗?霸道,且没有个先来后到。 真是越来也累了,我疲惫地闭上眼皮,熬了这么久,终于结束了。 真是不甘心呐,毕竟自己的身体要给别人用。 算了,反正都是要死的,就当是最后做一桩好事了吧,给来世积德行善,魔君答应过我,来世让我投身个好人家,他应该不会食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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